水壶嘴那缕白气还没散尽,刘好仃的手还停在半空,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黏住了。阿芳问完那句“拿什么招待”,没人接话,只有打印机在角落咔哒咔哒地吐着纸,声音比平时响了三分,仿佛也想插句嘴。
老张拿着晨会记录本往外走,墨迹蹭在指腹上有点痒——这感觉他熟,跟三十年前第一次摸到玻璃模具时一模一样,粗糙又踏实。
半小时后,打印区旁的小桌边围了三个人。
小林盯着屏幕,脸皱成一团:“刘哥,德国用户回骂了!说我套他话,还说我们客服是AI批量复制!”
刘好仃凑过去看,那条英文留言底下挂着个翻白眼的表情包,活像一只刚起床的猫头鹰。
他没删,反而拍了下手掌:“来得好!说明咱们昨天太顺,差点忘了——人不是模板养出来的,是细节喂大的。”
阿芳低头翻笔记,笔尖戳破了一页纸,像不小心戳破了一个泡泡糖。
小林嘟囔:“我以为老张那句‘想请吃饭’放之四海皆准呢……”
“错就错在这儿。”刘好仃拿起马克笔,在墙上贴着的流程图旁边空白处唰唰写下三组符号:、、。
“以后每条反馈,先打三个标签:情绪强度、诉求类型、文化语境。比如德国这位,++,得刚中带细,不能瞎热情。”
阿芳眼睛亮了,顺手撕下一张便签抄下来,贴在电脑边框。纸角刚好压住昨天空调冷凝水留下的湿痕,像给屏幕戴了个透明耳环。
小林嘀咕:“听着像点菜——微辣不要香菜加蛋花。”
“对喽。”刘好仃点头,“服务不是念稿子,是炒菜。火候不对,神仙也救不了。”
下午两点,阳光斜切进车间,把客服工位集群照得像个迷你舞台。
沙特用户的视频来了:一只虎斑猫正用爪子撕包装袋,背景音还有小孩笑。
越南区同时弹出五条好评:“回得好快!”“比我妈还勤快!”“你们是不是住在手机里?”
老张盯着视频看了十秒,突然开口:“我回他一句带猫粮的。”
阿芳愣住:“啥?”
“就说:‘您家主子眼光毒,下次寄点小鱼干来换包装秘方?’”
小林噗嗤一声:“张哥你这是要把猫变成合伙人啊?”
老张咧嘴一笑,银牙闪了一下:“猫都懂包装好坏,咱还能不懂?”
刘好仃没笑,反而掏出手机点了两下:“教你们个筛水军的小招——叫‘三秒反问法’。”
他指着越南那几条好评:“现在统一回一句‘谢谢夸奖!下次带特产来坐坐?’如果24小时没回,基本就是刷的,归档就行。”
小林边操作边嘀咕:“这比我妈查我手机还精……”
刘好仃一听,立马把马克笔塞他手里:“那你写个‘防妈攻略’,放新人培训包里。”
小林差点被口水呛到:“啊?真要写?”
“写!”刘好仃指着他鼻子,“标题就叫《如何让你妈以为你在认真学习》。”
阿芳憋着笑打字,光标在“特产”后面停了两秒,删掉一个感叹号。
她想起昨天也删过一次,那时还怕太热情。现在倒觉得,热情不怕多,怕假。
下班前十五分钟,白板前又聚齐了人。
老张坚持要把“想请吃饭”单独框起来,拿胶带比划了半天。
阿芳拦住他:“单用会腻,得放进组合拳里,搭配着来。”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像在抢最后一块红烧肉。
刘好仃没说话,默默裁了四张小纸片,分别写上:“温度”“速度”“准度”“新鲜度”,贴成菱形,把老张那句话围在中间。
“以后谁的回复进了模板库,就在这儿换一张他的字。”他说,“真人比五星金贵,但得活得像个人样。”
老张摸着打印纸边缘的毛刺,忽然抬头问:“刘哥,要是用户真带特产来……咱们厂门口那张旧桌子,能抗住酸笋味儿吗?”
没人答话。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桌上那张写着“新鲜度”的纸片,它晃了晃,飘到刘好仃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指尖沾了点灰尘,像昨天粉笔灰的味道,但更轻,更暖。
小林这时候蹦出来:“我刚试了新标签法!沙特视频回完,用户秒回了个点赞!”
阿芳也举手:“越南那五条‘水军’果然没再冒泡。”
老张哼了一声:“我就说嘛,猫都比机器人聪明。”
刘好仃没笑,只是把那张“新鲜度”纸片夹进笔记本,动作轻得像放一片羽毛。
他知道,机制建起来了,不是靠口号,是靠一次次被打脸、修正、再试。
打印机又响了一声,这次声音很轻,像谁在悄悄鼓掌。
阿芳起身去取新打印的流程表,发现最后一行多了一句手写备注:
“别怕犯错,怕不改。”
字迹熟悉,是刘好仃的,墨迹还没干,在纸面上微微隆起,像一道刚愈合的伤口,柔软又有力量。
老张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饭盒,铝制外壳磕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他忽然转身,对着车间喊了一句:“明天谁迟到,我就把他写的模板贴厕所墙上!”
没人回应,但空气里飘着点什么,不是洗衣粉味,也不是玻璃粉尘,
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
饭盒盖子啪嗒一声弹开了,半块馒头滚出来,落在水泥地上。
老张低头看了看,没捡,反而笑了。
“正好喂猫。”他说。
然后弯腰,捡起馒头,朝厂门口那张旧桌子走去。
阳光落在他肩上,像披了件旧外套。
风吹过桌子腿边的缝隙,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像在等谁带来酸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