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整。
奥古二世面对着穿衣镜,一点点系着扣子。
“今天是我的大日子,张三。”他对门口等待的张三说,
“就职庆典是镁厅流传了几十年的习俗。”
“如果有人觉得自己足够优秀,足够强大,那么他就可以花费大量的金钱,时间,人力,来搞这么一场庆典。”
“食物,歌舞表演,礼品,花车,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人要走遍外城的八个街区,之后回到内城,进入白银之塔,宣读就职演说。”
“之后,他将正式成为领袖,拥有绝对话语权。”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心怀不满的人都可以拦下马车,畅所欲言。”
“若是能处理得当,那么百姓会投掷鲜花和净水作为祝福。”
“如果候选人凶名在外,不被认可,那么,他就会被石头活活砸死。”
“这个过程名为…”
“群众的考验。”
奥古二世穿好了衣服。
他难得地没穿那些花哨的休闲西装,而是换了一身简单干净的正装。
“定下这个习俗的,是镁厅的第一位负责人,他的铜像至今仍旧立在广场正中。”
“在那之后六十四年,一个三百磅的星郡人,要重走一遍他的老路。”
“你觉得我们能成吗,张三?”
奥古二世做了个深呼吸。
“一定没问题。”张三活动了一下手腕,“就算我不行,还有南宫小姐呢。”
他也同样紧张,今天是重头戏,奥古二世雇佣他就是为了这个。
平心而论,他还挺期待奥古二世顺利上任的。
最起码这大胖子不拖欠,甚至愿意提前给结工资,而且对风暴序列的态度还算友好,不像议会那样一口一个“海民”。
“说得也是,小剃是专业人士,一定没问题。”奥古二世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
李昂换好列车长制服。
庆典在早上八点准时开始,一共持续三天。
除了第一天的游行,剩下两天都是单纯的歌舞表演和免费宴席。
免费宴席,这种事在天启日前都很少见,更别提是如今这种只能勉强果腹的世道。
从几天前开始,街头巷尾就在谈论这件事,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像是在迎接难得一遇的节日。
节日,对普通人来说的确如此。
不是所有人都在乎接下来换谁掌权,跟白吃白喝比起来,那种事完全不重要。
李昂倒是挺认同这个说法,白吃白喝确实好。
他还提前买了个冰柜,准备打包些不方便放进冷库的食物。
不过那些是之后的事了。
他今天要做的,依旧是履行好黄铜圣辇列车长的职责。
给偷走第六车厢的铁王座号找点不痛快。
“你好好看家,明天就放你离开了,别给你哥添麻烦。”李昂叮嘱着恩雅。
“…哦。”恩雅点点头。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什么叫时光飞逝,自己一晃已经在这住了十几天。
从一开始的戒备,到后来发现李昂和诺亚都不是什么坏人,而且做饭相当好吃,
再到签售会顺利进行,自己协助弥安完成了菲尔德大厦爆破计划。
虽然大部分时间自己都在吃吃睡睡,可还真是…发生了不少事。
“住了这么久,会不会不舍得走?”诺亚戴上帽子。
“坦白来说,”恩雅叹了口气,“有点。不过我知道自己更应该回到弥安身边,她需要我。”
“回到弥安身边…作为你哥的朋友,我并不支持。”李昂晃了晃手上的钥匙,“如果你之后继续留在镁厅,没事时可以来这边小住,反正我不在的时候也是空着。”
“要收下吗?”
“谢谢,李昂。很高兴你能这么说,不过可惜。”恩雅微笑着摇摇头,“我也不会留在镁厅。”
“那么,该说的话我就说尽了。”李昂推开工坊大门,“再见。”
暗红色油漆微微剥落的金属门打开,缤纷的色彩映入眼帘。
亮红的丝带,金色的浮空气球,淡黄的花篮,穿着各式各样新衣服的孩童,以及成百上千个翘首以盼的脑袋。
鼻端是浓郁到化不开的香气,街边有人在卖热气腾腾的鲜花饼,红豆饼,混合着各种香水香料的气味。
旅店的看台上都挤满了人。
第一层是普通人,第二层是工人与白领,第三层是列车长和工坊主,第四层的雅间里则是贵族。
乱糟糟的声音连成片,有人在叫喊着某个人的名字,不知道走失的是孩子还是宠物狗。
热闹,喧嚣,人声鼎沸,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真好啊。”诺亚的眼睛亮晶晶的。
李昂笑了笑,牵起她的手,压低帽檐融入人群。
——
A区。
菲尔德·李坐在旅馆顶层,听着身旁的议员们七嘴八舌,尖声尖气地互相嚷嚷。
“最后一次机会了!阻止游行第一步…毁掉马车!”
“奥古二世为了这次游行特地准备了一架大号的木质马车,”
“就在刚刚,我的人已经亲手把它毁掉了。”其中一个露出笑容,“让这家伙走着完成庆典,看他能拖着那身肥膘走多远!”
“哈!干得好!”另一名议员搭话,“这也是你的计划之一吗?”
“当然。”那人得意地咧了咧嘴,“刚来的时候,用秘银马车接他。现在再换上破马车,甚至破马车都不给他留。”
“那些贱民一看就知道,奥古二世没从我们手下占到便宜,甚至可以说彻底败了。这样他就算上任也只能替我们背锅而已。”
“高明,高明!细节决定成败!”
“行了!都把嘴闭上!”菲尔德·李重重一拍桌子,“一群没出息的东西。”
“吃枪药了,火气这么冲。”那人撇了撇嘴,“到时候看着奥古二世徒步出来,你最好别笑出声。”
八点整,奥古二世准时出现在A区。
厚重的秘银马车在八匹漆黑夏尔马的拉扯下缓缓前进,四周则是负责安保的铁王座成员。
敞开的车顶中,奥古二世探出身子,对人群挥手。
“这…这不是我们的秘银马车吗?!”那人瞪大眼睛,“怎么会在他手上?”
“被偷了?!什么时候被偷的?被谁偷的?”
“居然没人发现?!你们都干什么吃的!”
“闭嘴!”菲尔德李再次低吼。
议员们终于安静下来。
他眯起眼睛,望着探出半个身子的菲尔德李。
“早就知道不能指望你们,安静看着吧。”
“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李昂一样无法收买,只是价值高低的问题。”
“我把我的一切都赌在今天了。”
——
月台。
和城里相同,庆典的节日气氛同样蔓延到了这里。
虽然没有那么热闹,不过列车长们还是走下列车,互相交换啤酒和冷鲜食品,勾肩搭背地聊起天来。
有个人除外。
铁王座的驾驶舱里,小胡子捧着泡面,吸溜吸溜地吃着。
他的目光停留在窗外。
仿佛能穿过月台,穿过人群,直接看到奥古二世。
副官坐在一旁,捧着水晶球,时不时看一眼小胡子,偷偷叹口气。
昨天晚上,菲尔德·李亲自来找他们了。
那家伙还真是被李昂揍得很惨,脖子上甚至多了个炸弹项圈,连他本人的能力都给限制住了。
照理来说,他们没必要给菲尔德面子。
铁王座号不只镁厅一个支持者,镁厅中最有话语权的也不是议会,议会更不是菲尔德·李一家独大。
银色战车象征的是掠夺,他们可以为了争取新利益战斗,唯独不能为维护旧利益动怒,
列车长坚信这样会带来霉运。
所以他对镁厅的事端一直听之任之,那天晚上也没有直接干掉李昂。
直到昨天,
菲尔德·李带来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年纪轻轻,说话却很厉害。
她是洛城负责人的女儿。
她的未婚夫莱奥,人称拍卖之虎,在镁厅失踪了。
她代表洛城负责人,也就是她自己的父亲发表声明,
只要杀掉奥古二世,洛城就会正式跟铁王座号达成合作关系,优先提供资源。
这份协议甚至已经摆到了桌上,就在他们面前,白纸黑字,签个名字就行。
全新的,整个避难所的支持。
毫无疑问…
这值得。
或许菲尔德的理论是正确的,这世界上真的不存在无法收买的人,只是所需筹码不同。
又或许这次请求刚好绕过了小胡子那些弯弯绕的“霉运”准则,让他终于愿意挪一挪高贵的手指头。
总之,代表掠夺的战车这次加满燃料,嘶吼着跃入了战场。
“你觉得我们这次最该小心谁?”小胡子突然问,
“选项一,奥古二世那个据说是序列六,实际上战绩强得可怕的女仆保镖,南宫剃。”
“选项二,我们曾经的战友,同样序列六,却让人无法直面的弥安·索蒂斯。”
“选项三,”
说到这,他没加任何前缀,仿佛这两个字扔出来本身就带有相当程度的力量。
“李昂。”
“李昂…?”副手微微皱起眉头,“说真的,我不觉得他是威胁。一列只有两节,现在可能是三节车厢的破旧列车。”
“以及一名踏上被遗忘序列,至今最多序列七,甚至大概率只有序列八的列车长。”
“你真觉得这对我们是威胁?”
副手晃了晃手掌,指向身后那广阔的空间。
车厢里挤满了人,他们是正在参加远征的士兵,哪怕是这种时候也保持着纪律性。
“等着瞧吧,你个笨蛋。”小胡子耸了耸肩,继续死死盯着车玻璃。
——
马车的前进速度并不快,步行刚好能赶上。
李昂跟在马车右后方,穿过人群,一点点前进。
马上就要到b区了。
迄今为止都还没什么问题,奥古二世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
黄铜圣辇则熄着灯,在脚下的地铁线路中无声滑行,像是潜伏的巨蟒。
人群中再次传来一阵惊呼,怀抱孩子的妇女冲了出来,跪在马车前方,痛哭不止。
奥古二世命令马车停下,开始认真听女人讲述,她的丈夫是怎样死于矿难,赔偿款又是如何如何拖欠至今,
依旧是耐心听完后记下相关人员的名字,跟名单对照过后,奥古二世点了点头。
“这名议员已经死了,夫人。”
“虽然不是严格的,法律的审判。可我向你保证,他是被正义之怒杀死的。”
“稍后您可以来白银之塔,除了他以外,其他帮凶也会被执行绞刑。”
“赔偿金由我代为支付,这是额外的慰问金。感谢您直到今天仍旧对体制心怀信任,这是我的荣幸。”
“呜…谢,谢谢…”妇人拿着钱泣不成声。
李昂目送着妇人抱着孩子离开,两名铁王座人员紧跟在她身后,以免有人心怀不轨。
这是第十二个冲上来拦马车的。
说是树立人设也好,虚伪也好,所谓的‘正义之怒’只是谋杀也好,
奥古二世已经确确实实帮助了十二个人。
李昂有点理解了什么叫“变革需要流血”,但凡奥古二世没杀掉那些议员,他今天说话也不可能这么有底气。
顶着压力关住大门禁止任何人离开,挨个找过去杀干净,这种魄力并非人人都有。
李昂转头看向诺亚。
她的注意力被烤年糕短暂吸引了一瞬,又迅速挪了回来。
“你觉得奥古二世会卸磨杀驴吗?”似乎有些尴尬,她轻咳一声,转移着话题,
“比如靠着我们的支持成功上任,再伙同铁王座号把我们干掉,抢走黄铜圣辇。”
“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不会,”李昂回答,“那样做会让他成为议员的傀儡,铁王座的列车长不会冒着风险放弃菲尔德,和另一个陌生人合作。”
“不过任何事都不是毫无可能,我始终防备着这个百分之一。所以直到今天,我对奥古二世的态度也仅仅是交易。”
“真可怕啊李昂…其他人永远得不到你的百分百信任吗。”诺亚小声嘀咕。
“目前看来,是的。”
“也就是说,我的待遇是独一份的?”
“当然。”
诺亚不再说话了,她像被抚摸的猫咪那样眯了眯眼睛,露出笑容,
随即继续全神贯注地观察马车前方的动向。
“李昂。”她突然说。
“嗯。”李昂也注意到了,马车前方又来了个人。
那是个身穿黑色衬衫,黑色西裤,头发剃得很短,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辨识物的家伙。
像只即将被发射到太空的猴子。
太空猴子。
第十三个人来了。
——
陈舟最近过得很不好,又或者说…很好。
刺杀李昂没能成功,理所当然的,他丢掉了工作。
这早在预料之中,他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从天而降的奇迹,只有无尽的痛苦。
他失去了工作。
好吧,也不能完全算是坏事,最起码有时间去做个体检,看看这疼那疼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后,陈舟检查出了睾丸癌。
好消息,发现得还算及时,没有危及生命。
坏消息,他永远失去了某些零件。
一个没有工作,也没有蛋蛋的中年男人就这么麻木地躺在地下室的公寓里。
我该做点什么呢?他望着屋子里的家具。
收集家具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菲尔德家具厂每出一件新品他就买一件,从手工制的茶几到人工水晶的台灯。
就这样了吗?几十年的人生变成了这些东西,像是仓鼠一样囤积再囤积,把自己憋死在窝里。
他突然理解李昂说的“消费主义”是怎么回事了。
我该做点什么?他接着想。
大难不死,你该趁着这个机会休息一下,像李昂要求的那样画张自画像,再走进健身房,把健康重新找回来。一个声音在脑子里说。
去你妈的,健康回来了又能怎样?我的睾丸会回来吗?
自我提升就是狗屁,自我毁灭才是通往救赎的唯一道路。
听懂了吗?自,我,毁,灭,连带着你可悲的消费主义,还有整个镁厅一起。
咕嘟嘟…一口气沉到最最下面。
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
以自我思辨的角度来看,第二个声音简直振聋发聩,瞬间就把第一个击垮了。
陈舟移动麻木的眼神,最后落在桌上。
那是张橙红色的传单,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来的。
第二天清晨,白银之塔附近的地下室发生了一场燃气爆炸。
无数精美的实木家具,连同发黄的二手冰箱,以及某个男人的梦想一起化作灰烬。
陈舟站到了那扇门前。
几分钟后,有个小麦色皮肤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
她用凌厉的眼神扫视着陈舟。
“太老了!”她大声喊。
——
小麦色皮肤的姑娘叫梅涅尔,
这是陈舟偶然间听到的。
秘密结社的每个人都没有名字,他们是无人在意,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尘埃。
陈舟不讨厌这样,“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意味着没人在意他的蛋蛋。
秘密结社的规矩并不算多,第一条是不许提任何问题,
第二条是不许提任何问题,
第三条,如果你是新来的,当天晚上必须完成一次任务。
陈舟做得不错,他学生时代一直是优等生,尤其在化学方面。
潜入办公室,在电灯泡上钻个洞,往里面注满汽油,再用蜡或硅树脂封住,把灯泡拧回去。
有人开灯时,灯泡就会嘭一声炸掉。
至于平日里办公用的显示器,
那东西可比电灯泡大多了。
拿好绝缘改锥,撬开通风板,把那个阴极射线管钻透,听着真空消失时发出的啸叫,
然后就可以往里面填炸药了。
把高锰酸钾和糖粉混合,一种会迅速燃烧的成分和另一种能提供氧气的成分混合起来,
燃烧快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爆炸。
过氧化钡加锌粉。
硝酸铵加铝粉。
硝酸钡加上硫磺,配上点木炭。
这就是他的新爱好。
陈舟做得越来越顺手,他感觉身体里那个沉睡的孩子又苏醒了,他变得无所不能。
在显示器里注满这些东西,一旦有人打开电源,这五六磅的炸药就会直接轰到他脸上。
哈哈!干掉那个混蛋老板!
陈舟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毁灭,正在不断下沉,
这让他感到恐慌,不安,过去形成的一切固有观念都在被冲击,被击溃。
可这比真实的生活要好。
好他妈的一万倍。
除了出任务,他的工作是在院子里种花。
每个人闲暇之余的工作都是种花。
并不是那种业余的种法,有个领着狗的男人一点一点教他们该怎么做,专业到不可思议。
在土壤里加入泻盐降低酸性,再倒进去牛粪和理发店弄来的碎头发,提高蛋白质含量。
从屠宰场弄来干血粉提高铁,还有骨粉,这能提高磷的含量。
然后种下罗勒,百里香,桉树,薄荷,紫草,玫瑰,种成万花筒一样的对称形状。
除草,播种,施肥,杀虫。
把这些该死的叶子采摘下来,和杜松果一起煮成天然碱液,
把指纹用碱液烧掉。
玫瑰是天然的止血剂,金缕梅也是。
其他的植物要被拿去出售,换来的钱维持秘密结社运转。
每个人都在为它的运转出一份力,这种感觉很棒。
陈舟渐渐记不起自己叫陈舟了,更别提蛋蛋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明明一无所有,却感到无比自由。
偶尔,他能看到那个小麦色皮肤的女人,和另一个容貌极美的女人一起在花圃里闲逛。
他则跟在后面,把土地重新耙松,抹去她们行走过的痕迹。
梅涅尔是个很激进的领袖,陈舟看得出来,这种激进并非她的本性,而是在有意迎合那个容貌极美的女人。
不过这不关他事。
秘密结社的第一条规则是不许提问。
第二条规则是不许提问。
陈舟默默享受着这种生活,偶尔有人死去,他们说死去的家伙才能重新拥有名字,被每个人铭记。
那个丑陋的流浪汉躺在桌上时,所有人双手合十,面容肃穆,就连梅涅尔和那个容貌极美的女人都是。
像是在瞻仰英雄。
陈舟很羡慕,他确信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想,为什么死去的并不是自己。
那个时候一定没人会在意他有几颗蛋蛋。
终于,在某天晚上。
陈舟把头发剃得光溜溜。
这意味着他要上太空了,作为一只被训练着拉拉杆,按按钮的猴子。
可算到了这天,陈舟在身上绑好炸弹,默默想着。
他要“沉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