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清楚谢家这些年喂给他多少银子、多少权柄,他也替谢家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虞家那边被查封时,走私的盐票是谁放行的?
南洋走水寇回扣是谁拿的?江南盐司换防时又是谁递话让他动的刀子?
若是都供出来,谢家死得比他还快,可自己也必然没命活着走出诏狱。
死道友不死贫道。
到这一步,杜连栖反倒平静了几分。
他咬着腮帮子,暗自把舌头抵在后槽牙上。
那里他提前藏了一点点密封过的毒粉,是早年他自己留下的后手。
真要到哪天被外人逼得太紧,刑司大狱里只要咬碎这一点,死得也利落。
可眼下,他绝不能供。
只要他咬死这批盐票是诬陷,再把脏水一股脑泼回去。
谢家也好,沈扬尘也好,谁都别想一口吞干净。
想到这里,杜连栖抖着声,狠狠磕头朝明元帝高声喊:“陛下,奴才死不足惜!”
“可这批盐票自始至终,与奴才并无瓜葛!”
“若奴才真有勾结,也是小人自肥,与旁人无涉!”
随着他话音落下,谢老太爷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差点气得一口血喷出来。
“杜连栖!你……你这老狗!”
谢老太爷本想死咬沈扬尘,却没想到杜连栖这回自己先撇干净他谢家,一刀把脏水全扔回自己脚下。
他哪里听不出来,这老狗分明是在暗示明元帝。
要杀,杀谢家就够了,可别拉自己陪葬。
这话若叫明元帝信了,谢家纵然不死,也得扒层皮。
一时间,大殿里跪伏的人都不敢吭声,只听见杜连栖磕头声“咚咚”作响,像是拿脑袋在殿砖上撞出一条血路。
沈扬尘立在殿中,看着这幕闹剧,心中只觉得一阵好笑。
很好。
他要的就是杜连栖这条疯狗死咬着谢家不松口。
只要谢家还想自保,就得拖着杜连栖这条烂命苟活。
可拖得越久,慎刑司、东厂、兵部三道口子就能把旧账翻得越干净。
到那时,不是谢家供杜连栖,而是杜连栖自己啃光谢家。
死局里的人,总会先从身边人身上找活路。
既然如此的话,那自己为何不再烧一把火呢。
想到这里,沈扬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
“启禀陛下!”
“若是谢老爷子没有证人,奴才倒是有。”
听到沈扬尘这话,就连明元帝都不由得一愣。
虞十一那头还没被押下去,就听见身后一阵细碎脚步声,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被慎刑司的人半推半搡着带了进来。
沈扬尘背着手,侧身站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吩咐一句:“带上来。”
只见那两个老头衣裳褴褛,看着不过是江南哪家票号退了籍的老账房。
二人弯腰佝偻,手里还各自抱着一卷灰扑扑的账档。
其中一个抬头时,眸子却异常亮,声音虽老,却字字清晰:“启禀陛下,老奴是虞家旧票号账房,虞铭。”
“启禀陛下,老奴是前盐道公所勘票书吏,贺谦。”
两人相互搀扶着跪下,声音不高却把堂里人惊得背脊一僵。
沈扬尘和虞家这一手,谁都没料到。
明元帝缓缓抬了抬手,先看了沈扬尘一眼,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早安排好的?”
沈扬尘却只是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低头:“陛下请听二位细说。”
只见虞铭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账票,又用干瘦的手指点了点那封已经摊在案上的密函。
“陛下,这封信里的盐银调拨,确实是小老儿当年经手的真档。”
“老奴虽不识多少字,可盐道上走多少银,票号兑几成,什么字迹换了手笔,一看便知!”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指了指那封密函的边角处:“陛下请看,这信纸特制,若是真货,里头必藏火印。”
明元帝原本冷着眉眼听着,听到这里指尖微微一顿,眸色幽深地盯住那封信。
“火印?”
眼看着明元帝似乎来了兴趣,另一旁的贺谦忙跟着把话接上:“是,陛下!”
“这纸是当年谢家老管事定制的,若要密封要紧的银单与私函,皆藏有一枚暗印。”
“常人肉眼难辨,唯有火烤,才可显影。”
他说着,顺手就从御案旁捡了支铜灯,颤巍巍把那封信在火焰上慢慢烤过。
刹那间,羊皮纸般的密函上隐隐透出一行暗红的符号。
那符号有些像一柄折断的斧首,底下却分明勾着一个“谢”字的古篆。
这一幕落在在场所有人眼里,可谓是平地惊雷。
明元帝眸光一沉,猛地抬手,一把将那封信拽到眼前细看。
那枚火印他见过,正是谢家私印。
若说这火印真是沈扬尘伪造,那也未免太巧了。
那块封印木坯早已藏在御书房后殿密匣,除他与李成双外,再无人知晓内情。
想到这里,明元帝指节微微发紧,冷冷盯住谢老太爷,声音几乎透着寒意:“你谢家……还要抵赖?”
谢老太爷脑子里“嗡”地一声,半晌都没回过神。
他活了大半辈子,哪料到一个不起眼的火印竟能让他们世代家业瞬间崩塌?
偏生这会儿虞铭与贺谦却像是吃准了他要嘴硬,低低补了一句:“启禀陛下,小老儿二人确实在谢府原执事手下干过跑票活计。”
“若有假话,愿以脑袋担保。”
虞铭说着,猛地自顾自磕了个头,撞得殿砖“咚”地一声脆响,干瘦的脖颈上青筋毕现。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谢老太爷张了张嘴,喉头发干,哪怕他满心叫屈,也再吐不出一个字。
这还要让自己说些什么?
若是再把脏水往旁人身上推,只怕会惹来“诬陷圣眷”的大罪,等同于拿谢家再赌一条命。
他看见沈扬尘就立在那儿,安安静静,眼神温顺如旧。
可望向自己的时候,眼底的戏谑又毫不掩饰。
若不是这会儿还在大殿上,谢老爷子必然得把这阉奴碎尸万段。
殿中一时陷入了死寂,只有杜连栖那头瑟缩着还在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