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气氛凝重如铁。
巨大的沙盘之上,大明北境的山川、河流、城池、卫所被精细地还原出来。从西边的大同,到东边的辽东,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城防线,如同一条巨龙,盘踞其上。
朱元璋负手立于沙盘之前,目光如鹰,死死地盯着这片他经营了一辈子的疆土。他身后,太子朱标、魏国公徐达、诚意伯刘伯温等寥寥数位核心重臣,皆是神情肃穆。
方才在奉天殿上,朱雄英那石破天惊的“斩首奇袭”之策,以及他那不容置疑的自信,最终让朱元璋力排众议,决定给予他一个单独陈述的机会。
“雄英,开始吧。”朱元璋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咱和几位老伙计,都听着。你最好能说服咱,否则,此事休要再提。”
“是,皇爷爷。”
朱雄英走到沙盘的另一侧,他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有一种棋手落子前的从容。他拿起一根长长的白蜡杆,首先指向了沙盘上那条看似固若金汤的长城防线。
“皇爷爷,诸位大人,请看。我大明北境防线,绵延数千里,设九边重镇,驻军百万。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有其致命的弱点。”
“其一,是被动。我军的优势在于坚城利炮,在于防守。这便决定了,我们永远只能等待敌人来攻,而无法掌握战争的主动权。”
“其二,是昂贵。百万大军的人吃马嚼,城池关隘的岁岁修缮,这是一笔足以拖垮任何一个王朝的巨大开销。我们用帝国七成的财政,来维持这条防线,仅仅是为了‘不败’。这是一场注定要被耗死的棋局。”
朱元璋与徐达闻言,皆是默然。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朱雄英所言,句句属实。
“而敌人呢?”朱雄英的白蜡杆猛地向北一挥,指向沙盘外那片代表着草原的空白区域,“他们的优势在于机动。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广袤的草原是他们最好的掩护。我们的大军追不进去,追进去了也找不到人。他们可以用一万人的袭扰,就牵制住我们十万人的主力。这种战法,成本极低,收益却极大。”
“此消彼长,长此以往,国库必被拖垮。这,便是我们面临的困境。”
朱雄英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凝重的脸,声音变得斩钉截铁。
“所以,要破此局,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敌人最擅长的方式,去打败他!他快,我们要比他更快!他奇,我们要比他更奇!我们要用一支让他看不见、追不上、挡不住的铁拳,直击他的心脏!”
他拿起一枚代表神机营的红色小旗,没有放在长城沿线的任何一处,而是直接插在了京师应天府的位置。
“这支铁军,就是已扩编至三千人的神机营。但不是留守京师的神机营,而是一支可以日行三百里的机械化部队!”
“机械化?”一个全新的词汇让徐达等人面露不解。
朱雄英微微一笑,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图纸,在众人面前展开。图纸上,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四轮马车。
减震系统:车厢与车轴之间,并非硬性连接,而是通过数层交叠的、富有弹性的坚韧木板(原始板簧)相连。车轮也用厚牛皮包裹,以减少颠簸。
车厢设计:车厢半封闭,可防风雨。内部两侧是可供士兵乘坐的长凳,凳下是储物箱,用于存放弹药和个人装备。车厢中央留有通道,车顶甚至设计了可以架设轻型手弩的射击孔。
动力与载重:四匹挽马牵引,可载十二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以及足够他们十日之用的粮草、清水和弹药。
“此物,孙儿命名为‘追风战车’。”朱雄英介绍道,“它是我奇袭计划的核心。有了它,神机营将不再是步兵,而是一支可以骑马、可以乘车的‘车骑兵’!”
“士兵们可以轮流在车上休息,保持体力。战车本身就是一个移动的军火库和粮仓。如此一来,我军便可摆脱对缓慢补给线的依赖,以每天两百里,急行军三百里的惊人速度,进行长途奔袭!”
徐达看着图纸,眼睛越来越亮。他戎马一生,瞬间就明白了这种“战车”的战略价值。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运输工具了,这是一个移动的战斗堡垒,一个可以支撑小规模部队进行独立长途作战的平台!
“好……好东西!”徐达忍不住赞道,“若真能日行三百里,那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大将军所言极是。”朱雄英继续推演,“现在,我们来看路线。”
他的白蜡杆,从京师出发,一路向北,却没有走通往大同的官道,而是沿着一条不起眼的、标注着“漕运盐道”的路线,直插山东的登州。
“从京师到登州,全程官道,一千五百里。以‘追风战车’的速度,五日可达。沿途州府,早已接到密令,备好替换的马匹和补给。神机营抵达登州之时,将是兵强马壮,士气正盛。”
“在登州,早已有一支由福船改造而成的运输舰队,在等待他们。”
白蜡杆自登州,跨过了渤海,指向了辽东半岛。
“海路两日,可抵辽东金州卫。至此,我军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整个华北的正面战场,出现在了敌人的侧后方。”
“从金州卫出发,一路向北,直插北元在辽阳的统治核心,或是他们与东瀛旧势力勾结的秘密港口!”
“皇爷爷请想,当北元主力还在山西耀武扬威,以为我大军尽在长城之内时,一支从天而降的神兵,已经端了他们的老巢,烧了他们的粮仓,斩了他们的首领!届时,军心大乱,后路被断,那盘踞在山西的数万敌军,将何去何从?”
“他们将变成一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我大同、太原之守军,可从容出击,与宣府、蓟州之兵,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其一网打尽!”
“此战,我们打的不是消耗战,不是对攻战,而是一场信息差的战争!是一场时间差的战争!是用我们最强的机动力,去攻击敌人最脆弱的软肋!”
朱雄英的推演,环环相扣,逻辑缜密。他将地理、后勤、兵种、战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构建了一个看似疯狂,却又在理论上完全可行的作战计划。
武英殿内,一片死寂。
徐达的呼吸变得粗重,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支奇兵在雪夜中奔袭,在黎明时分发起突袭的壮丽景象。
刘伯温缓缓睁开眼,眼中满是惊叹。这份计划,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兵法范畴,它蕴含着一种全新的战争哲学。
朱标的脸上,则写满了担忧。他为儿子的奇思妙想而骄傲,却也为其中的巨大风险而心惊。
最终,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朱元璋的身上。
这位大明帝国的开创者,久久地凝视着沙盘,那双深邃的眼中,风云变幻。他看到了风险,巨大的风险。但他也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改变国运的巨大机遇。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仅率数百人,渡江奇袭采石,一举奠定霸业的往事。
那不也是一场豪赌吗?
许久,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朱雄英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雄英,你告诉咱,这支奇兵,谁来统帅?”
朱雄英毫不犹豫地答道:“神机营指挥使,周观。此人忠勇果决,深谙新军战法,大同之战,已证明其能力。由他统帅,孙儿放心。”
“好。”朱元璋点了点头。他没有选择自己熟悉的那些老将,而是选择相信孙子的眼光。
他最后问道:“此策若成,固然是盖世奇功。可若是……败了呢?”
“若败,”朱雄英迎着皇爷爷的目光,一字一顿,声如金石,“孙儿,与周观,及神机营三千将士,共死国难,绝无怨言。所有罪责,由孙儿一人承担!”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
终于,他猛地一拍沙盘,发出一声巨响。
“准了!”
他眼中爆发出滔天的豪情与决断。
“咱就陪我大孙,赌这一把国运!”
“传旨!即刻命工部、兵部,全力配合!三日之内,咱要看到第一批‘追风战车’下线!十日之内,神机营必须完成所有战前准备!”
“告诉他们,咱朱家的江山,不是守出来的,是打出来的!这一战,若胜,咱要让北元从此绝种!要让天下人看看,我大明的天威,到底有多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