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虚无中重新凝聚的瞬间,渊喰“睁”开了眼睛。
没有预期的永恒黑暗,没有传说中灵魂消散的虚无感,甚至没有“死亡”这个概念应有的终结意味。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难以形容的空间中。
天空是暗紫色的,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层层缓慢流转的、如同稀释血液般的云絮。地面是某种灰白色的细沙,踩上去悄无声息,却异常坚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腻而腐朽的香气,像是万千种花朵同时绽放又同时凋零的味道。
最引人注目的是视野尽头——那里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花海。花朵的颜色鲜艳得刺眼,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闪烁着妖异的红光。
“这里……是哪里?”渊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不再是那具由亿万纳米虫群构成的隙界之躯,而是某种更加轻盈、更加接近“概念”的存在形态,但确实是他“渊喰”这个个体的具现化。
他试着调动力量,胸口那个曾经镶嵌着「永劫归墟之口」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一阵轻微的、仿佛被剥离了重要器官的空洞感。
“所以……我真的死了。”渊喰喃喃自语,声音在这片寂静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那个紫发的小姑娘……‘永劫虚瞳·归墟终幕’……真是可怕的权能。”
他并没有多少愤怒或遗憾。作为征战多年的战士,死亡是早已预见的结局之一。他只是有些好奇——原来死亡之后,真的还有“之后”。
渊喰开始向前走。灰白色的沙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但很快就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抚平,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他向着那片花海走去。直觉告诉他,那里是这片空间的“中心”,或者至少是某种重要的地点。
随着距离拉近,花海的细节逐渐清晰。那些花有着细长而尖锐的花瓣,颜色是纯粹得令人心悸的鲜红,每一片花瓣的尖端都微微下垂,形成优美的弧度。但更诡异的是——
花蕊处,正缓缓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不是露水,不是花蜜。
是血。
一滴,一滴,顺着花瓣的脉络滑落,在灰白色的沙地上晕开一小片暗色的痕迹,然后被沙地无声地吸收。
整片花海都在“流血”。
渊喰停在了花海的边缘。他蹲下身,仔细端详最近的一朵花。花瓣的质感看起来柔软,但当他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触碰时——
嗤。
指尖传来被锐物划破的触感。一滴属于他的、带着隙界特有暗紫色光泽的“血”,从指尖渗出,滴落在那朵花的花蕊上。
花朵轻轻颤抖了一下,花瓣收拢,将那滴血包裹、吸收,然后绽放得更加鲜艳了。
“以血为食的花吗……”渊喰收回手,若有所思。他并不在意这点微小的伤害——在这片空间里,疼痛感都被削弱了,仿佛所有感官都隔着一层薄纱。
他准备继续深入花海看看,也许能找到其他“居民”,或者至少弄明白这里的规则。
但就在他抬脚准备迈出下一步时——
咔啦。
鞋尖踢到了什么硬物。
渊喰低头看去。
灰白色的沙地上,半掩着一截苍白的东西。他蹲下身,拨开表面的细沙。
那是一截臂骨。
准确地说,是一截属于某种类人生物的、布满了细微裂痕的右臂臂骨。骨头的质地看起来非常奇怪——不是正常的钙质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灼烧过的焦黑色,表面还有无数细密的、仿佛被无数微小生物啃噬过的孔洞。
渊喰皱了皱眉。他继续清理周围的沙土。
更多的骨头显露出来。
左腿胫骨,断裂成三截。
半片破碎的骨盆。
十几根散乱的肋骨,每一根上都布满了裂痕。
最后,当渊喰拨开一片较大的沙堆时,他看到了——
一个残缺不全的颅骨。
颅骨的左半边还算完整,右半边则彻底碎裂,只剩下一些碎片。眼眶空洞,下颌骨不知所踪。但最重要的是,颅骨额头的正中位置,有一个明显的、仿佛被什么尖锐物体贯穿的孔洞。
一个让渊喰感到熟悉的孔洞。
他愣住了。
几秒后,他猛地将视线投向颅骨的其他部分,仔细审视那些骨头的质地、裂痕的形态、焦黑的分布模式……
然后,渊喰笑了。
起初是低沉的轻笑,接着变成压抑不住的大笑,最后演变成了放肆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骨蚀阁下!!”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那堆残破的骨头,“您怎么……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四分五裂的,像被拆散了的玩具!!”
他绕着骨堆走了两圈,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堂堂十二隙瞳第三席,隙界赫赫有名的‘寄生进化者’,居然在死后的世界……成了一堆破烂骨头!哈哈哈哈!!这要是让其他席位的同僚们看到——”
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那堆骨头,动了。
准确地说,是那个残破的颅骨,下颌骨的位置突然凭空凝聚出一片暗紫色的光影,构成了一个模糊的、不断波动的“嘴”的形状。
然后,一个沙哑得仿佛两块生锈铁片互相摩擦的声音,从那个光影之“嘴”中传出:
“……你……不要……笑……”
声音断断续续,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你……也快……了……”
渊喰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后退了一步,死死盯着那堆骨头。骨蚀……居然还有意识?在这片死者的国度,以这种残破的姿态?
“骨蚀阁下?”渊喰的声音变得谨慎,“您……还能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
他的问题问到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了他的脑海。
他再次低头,仔细看向骨蚀的残骸。
那些焦黑的痕迹……不像是普通的火焰灼烧。更像是某种极端高温、极端凝聚的“概念性火焰”造成的。
那些细密的孔洞……不像是物理损伤。更像是从分子层面开始的、连锁性的“存在崩解”。
那个贯穿颅骨的孔洞……形状、大小、破坏模式……
渊喰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想起了某个传闻。
关于一位使用火焰的剑士。
关于那位剑士在濒死之际,燃烧一切使出的最终奥义。
关于那招奥义的名字——
“……终火·阎天灭烬……”
渊喰喃喃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骨蚀颅骨上的光影之“嘴”剧烈波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确认。
“是……赵辰。”渊喰的声音变得干涩,“杀了您的……是那个第九位面的异界唯一体……赵辰。”
不是疑问,是陈述。
他终于明白了。
骨蚀之所以在死后的世界还保持着这种残破的姿态,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他是被某种极其特殊的、触及“存在本质”的力量杀死的。
那种力量,甚至影响到了死后世界的形态呈现。
“可是……为什么?”渊喰困惑地看向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我也是被触及‘存在本质’的力量杀死的……那个紫冥的‘归墟终幕’,权能层级甚至可能比赵辰的火焰更高……为什么我——”
话音未落。
身后,花海的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的脚步声,踩在沙地上几乎无声,但伴随着某种液体晃动的细微声响。
还有一个哼着不成调小曲的声音。
那声音……爽朗,随意,带着点慵懒的醉意。
渊喰猛地转身。
花海的深处,一道身影正晃晃悠悠地走来。那是个高挑的女性,穿着在彼岸世界都显得过于“暴露”的红色短衣和热裤,赤着脚,深红色的长发在肩后随意披散,手里还拎着一个半透明的酒壶。
她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赤红色的瞳孔,如同燃烧的炭火,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渊喰。
以及她另一只手中,那柄随意拖在地上的、刃身缠绕着暗红色火焰纹路的长剑。
“哟~”
女性在距离渊喰十步外停下,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壶里的液体——那液体散发着浓郁的酒精味和某种……血的气息?
她擦了擦嘴角,笑容灿烂:
“又来一个啊~”
渊喰的思维在那一瞬间冻结了。
他认识这张脸。
在隙界收集的、关于第一位面主要威胁的情报中,这张脸排在相当靠前的位置。
“阎……阎火……”渊喰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赵辰的导师……第一位面的‘阎魔’……你不是已经——”
“死了?对啊,死了。”阎火很干脆地承认,又灌了一口酒,“死得可惨了,被那边那堆骨头——”她用剑尖指了指骨蚀的残骸,“——用恶心的虫子吃干抹净,连渣都不剩。”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不过嘛……”阎火的笑容变得危险起来,“死了也有死了的好处。比如说——”
她突然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蓄力动作,甚至没有任何杀意的流露。
只是很随意地,向前踏出一步,手中的长剑自下而上,划出一道绯红色的弧线。
“——可以在这里,等你们这些混蛋下来。”
渊喰甚至没有看到剑刃的运动轨迹。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从正中间的位置,被某种温暖而霸道的力量,笔直地、毫无阻碍地——
劈开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切割。
是在“存在概念”的层面,被强行“分离”了。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正中间,出现了一道细长的、燃烧着绯红色火焰的裂痕。裂痕迅速向上下延伸,穿过胸膛,穿过腹部,穿过整个躯干。
没有疼痛。
只有一种……“我正在被分成两半”的认知。
“这……是……?”渊喰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听到身后,骨蚀那沙哑的声音,发出了最后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仿佛嘲讽般的叹息。
然后,他看到阎火走到了自己面前。
女性弯下腰,赤红色的瞳孔近距离注视着他逐渐涣散的“眼睛”,笑容依旧爽朗:
“呀~这下真是给自己报仇了~”
她直起身,又灌了一口酒,看了看渊喰,又看了看那边骨蚀的残骸,摇了摇头:
“你们今天还真是,一个接一个地来啊。看来在生者世界,发动总攻了呀~”
她踢了踢渊喰已经开始消散的下半身:
“骨蚀肯定是赵辰那小子杀的吧?那招‘终火’的味道,我隔着彼岸都能闻出来。”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渊喰的脸上,眼中的醉意稍微褪去了一些,多了几分认真:
“至于你……身上有‘空间吞噬’和‘存在抹除’的味道……嗯,带着点冰冷的、压抑的仇恨感……”
阎火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带着欣慰和怀念:
“是紫冥那丫头吧?看来大家都成长了很多啊……”
她抬头,望向彼岸世界那暗紫色的天空,仿佛能透过无尽的维度,看到生者世界的战火。
“真是想念他们呀……”
话音落下,她手中的酒壶微微倾斜,最后几滴混杂着血色的酒液滑入喉咙。
而渊喰,终于彻底明白了。
明白骨蚀那句“你也快了”是什么意思。
明白为什么骨蚀在彼岸世界还是残破的状态。
明白……眼前这个看似随性的女酒鬼,究竟是谁。
她是“阎火”。
是赵辰的导师。
是第一位面的传奇剑士。
是……已经死去,却在这彼岸世界,以某种特殊形式“存在”的亡者。
而她刚才那一剑——
不是普通的攻击。
是“在亡者世界,再次杀死亡者”的、触及某种终极规则的“二次死亡宣告”。
渊喰的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
在最后的最后,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骨蚀说得对。
我也……快了。
而且,在亡者的世界如果再次死亡……
那将是……
永世的……
终结……
花海的边缘,绯红色的火焰静静燃烧着,将两团逐渐消散的“存在”彻底化为虚无。
阎火站在原地,看着火焰渐渐熄灭,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她转过身,拖着长剑,晃晃悠悠地走向花海深处。
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用彼岸花的枝条搭建的简陋亭子。
亭子里,放着几个空酒壶,和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刻着火焰纹路的剑鞘。
阎火在亭子里坐下,将长剑归鞘,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新的酒壶,拔掉塞子。
她没有喝,只是将酒壶举到眼前,透过暗紫色的天空,看向壶中晃动的液体。
“小子们……”她轻声说,“要赢啊。”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彼岸的花海,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又多了几朵颜色格外鲜艳的花。
花瓣鲜红,花蕊渗血。
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又有谁,在这里迎来了真正的、永恒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