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莱梅城,不莱梅教区。
灰蒙蒙的晨雾笼罩着街道,将远处的尖顶建筑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剪影。
迪欧斯站在教区大门旁的车站,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冷的空气,试图驱散昨夜未能安睡的疲惫。他抬起双臂,舒展因蜷缩而僵硬的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那张客房的床——如果那几块硬木板和薄得透光的垫子也能称之为“床”——简直是对人类睡眠的侮辱。他更喜欢教堂的长椅,至少那里的木头长年在教堂接受《圣约》洗礼,给他一种独特的安心感。
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一两个身影匆匆掠过,全都裹紧大衣,帽檐压得极低,仿佛害怕被什么东西认出来。他们的脚步又快又轻,像是踩在薄冰上,随时准备逃离。
迪欧斯望着那些模糊的背影,不由得皱了皱眉。似乎无胄盟的袭击将这座城市的呼吸都扼住了,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沉默。
他在车站的长椅上坐下,木质的椅面冰凉刺骨。
站牌上的时刻表已经被撕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也沾满了污渍和雨水晕开的墨迹。迪欧斯盯着那些模糊的数字,心里盘算着出租马车或者公共马车是否还在运行。毕竟,现在的局势下,谁也不能保证乘客里会不会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不是指武器,而是比武器更致命的存在。
“叮!叮!”
清脆的铃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一辆出租马车缓缓驶入车站,拉车的马匹喷着白气,蹄铁在石板路上敲出沉闷的节奏。
车夫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攥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发白,眼神不停地扫视着四周,仿佛每一处阴影里都潜伏着威胁。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即便清晨的寒意已经足够刺骨。
迪欧斯瞥了一眼车夫紧绷的下颌和不断抖动的眉毛,不由得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些仍在坚持驾车的马夫是出于某种可敬的牺牲精神,还是单纯因为背后某个冷血的老板掐断了他们的退路。无论是哪一种,这辆马车的车轮碾过的都不只是石板路,还有某种摇摇欲坠的底线。
马车停稳后,车夫僵硬地转过头,嗓音沙哑:“上……上车吗?”
迪欧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车厢,又看了看车夫颤抖的手指,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去城中心能走多远走多远,你看着办。”
迪欧斯不想为难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中年人——那身褪色的制服和磨损的袖口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和木头混合的陈旧气味,随着他落座时扬起的灰尘在晨光中漂浮。
“叮!叮!”
车铃再次响起,像是某种犹豫不决的宣告。马匹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结。车轮开始转动,碾过那些石板,每经过一道缝隙就发出\"咔哒\"的声响,让迪欧斯的后背感受到细微的震颤。
透过斑驳的玻璃窗,街景缓慢地流动。
面包店的铁栅栏紧闭着,咖啡馆的遮阳篷半垂下来,就连往日最热闹的集市广场上也只剩下几个裹着围巾的妇人快步穿行。一只黑猫敏捷地跳过排水沟,消失在堆满板条箱的巷子里。
“客人,你...你去城中心应该没有什么别意思吧。”
马夫的声音从前方的座位飘来,每个词都像是被仔细斟酌过。迪欧斯注意到他说话时脖颈的肌肉绷紧,握着缰绳的手套已经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迹。
“谁知道呢?可能我刚下车就出现爆炸了。”
迪欧斯故意让语调轻快得像在讨论天气。他看见马夫的背影瞬间僵直,那顶磨损的圆帽下露出几绺被冷汗黏住的灰发。
“没事。”
迪欧斯摆了摆手,尽管对方根本看不见这个动作。
“我开玩笑的。我刚从远方回来,不莱梅变成这样子,我还不知道真实情况呢。”
车厢里紧绷的空气似乎松动了一些。马夫的肩膀微微下沉,声音里终于带上些许活气。
“那客人回来的这段时间可真不巧...”
接下来的话语像决堤的河水般涌出 。
“就在前几天,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队人马,突然袭击了一队骑士。在袭击过后不久,城里到处都传来扩音。说他们是无胄盟的人,他们只袭击骑士同盟不会侵扰以外的任何组织……”
马车经过一处焦黑的建筑残骸,迪欧斯闻到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马夫的声音继续传来 。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只在骑士同盟主要的聚集地发动突袭,可问题是——”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苦涩。
“爆炸可不长眼睛啊。连天的爆炸震碎了多少店铺的玻璃,飞溅的碎片伤了多少路人……现在谁还敢随便上街?谁知道自己会不会刚好赶上下一场袭击?唉,不莱梅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马夫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下去了。
迪欧斯则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手肘搁在大腿上,下巴抵在交叉的手上。
“无胄盟的此举无疑是明智的......”
他在心中默念,目光落在车厢地板某处被磨得发亮的铜钉上。
将矛盾精准地划定为与骑士同盟的私怨,就像老练的剑士挥剑般干净利落——既让其他势力失去了插手的正当理由,又避免了无谓的树敌。没有在城内大规模发动攻击也是因为这些组织。
那些学院的魔术师们在不莱梅只有研究和贩卖魔药两种事情可做,只要不烧到他们的图书馆和钱袋子,他们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行走在外界的炼金术士团体更是只追求“黄金”,那些穿着考究长袍的家伙,连握手时都在计算对方手指上的戒指值多少钱。没有足够的利益,他们连一座只有拇指大小的炼金造物都不会白送;至于雇佣兵协会......
迪欧斯的手摩挲着下巴,脑海中浮现出接待员所描述的那个神出鬼没的协会负责人——永远戴着半张铁面具,行踪诡秘得连最老练的追踪者都摸不清规律。据说那人曾在北境单枪匹马端掉过一个叛乱的佣兵团,尸体堆成的小山三天都没烧完。
车轮碾过一道较深的沟坎,车厢猛地一晃。迪欧斯抬起头,看到建筑上石像鬼雕塑正用空洞的眼睛俯视着街道。这让他想起了雇佣兵酒馆漆黑铁门上的石像鬼头像。
他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无胄盟没有在城内大开杀戒是明智的,身为雇佣兵的一员他太了解那群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疯狗的作风。那些家伙可以为了一个铜板在酒馆里大打出手,也会为了一句承诺赴汤蹈火。只要他们敢伤害雇佣兵们的利益,恐怕第二天整个不莱梅的阴影里都会爬满拿钱办事的亡命之徒。
“体量庞大,比骑士同盟只强不弱......”
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在此之前不莱梅的各个势力都相安无事,彼此之间各有交往合作。
雇佣兵需要魔术师的魔药来治疗伤口,需要炼金术士的替命傀儡在关键时刻保命。而魔术师和炼金术士们则需要雇佣兵完成他们的委托——去那些危险的遗迹寻找材料,或是“处理”一些不方便亲自出面的事情。
此刻的无胄盟就像在走钢丝,既要给骑士同盟足够的痛击,又要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其他势力的底线。
这种精准的克制,反而让迪欧斯对那个神秘的领导者产生了一丝兴趣——能够发明出那样丧心病狂的药剂足以见证他的疯狂,能够使用这样冷静克制的战术足以见证他的老练。
一个极其冷静的谋略家,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
马车停下了,马夫扭头对迪尤斯说道,声音里带着歉意。
“客人,这是我能到的最后距离了。前面的街区被骑士团封锁了,说是要搜查无胄盟的余党。”
“是吗?”
迪欧斯站起身,车厢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摇晃。他走下马车,靴底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带来远处燃烧的焦味。
他从钱袋里取出两枚银币,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拿着。”
他将硬币递向车夫。
“等等,客人。”
马夫慌乱地摆手。
“从剑十字教会到城中心只要一枚银币,更何况我还没到呢,只停在边缘罢了。”
他的目光在银币和迪欧斯之间游移,粗糙的手指不安地搓着缰绳。
迪欧斯不由分说地抓住马夫的手腕,强行将两枚银币塞进他布满老茧的掌心。
“拿着吧,多出来的就当是你给我一路上讲故事的报酬了。”
他能感觉到马夫手腕上突起的血管在跳动,那脉搏快得不像话。
马夫看着手中的银币沉默了一会,喉结上下滚动。最后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愿月神保佑您,先生。”
说完便调转马头,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马车快速离去,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迪欧斯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直到它拐过街角。他转身望向被封锁的街区,那里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骑士,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手不自觉摸向衣服内侧的那枚骑士勋章,嘴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