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凉风终于吹散了些许庭院中的薄雾,却吹不散顾言欢眉宇间的凝重。
还有一道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季微语。
一想到季微语,顾言欢的心脏便会不受控制地紧缩。前世作为“赤焰阁主”,她手染鲜血,杀伐决断,自认一颗心早已锤炼得坚硬。可偏偏,每面对季微语时,她的心弦便会不受控制地被拨动。
这种陌生的、失控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甚至害怕。
因此,接下来的几日,顾言欢几乎是刻意地避开了所有与季微语相处的可能,甚至连去偏殿探望小星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对云溪方士一案的追查之中,整个人都紧绷着,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与此同时,皇宫的另一端,太玄殿内,气氛同样凝重。
女帝她指尖轻捻着一枚玉质的镇纸,目光却落在殿下垂首侍立的四皇女顾婕身上。
“凝露草的采摘,进展如何了?”
近来京城突发时疫,染病者日众,人心惶惶。流言蜚语四起,暗指此次疫情乃南陵巫蛊作祟,意图动摇大闵国本。
顾婕闻言,上前一步,谨慎回答道:“回禀母皇,儿臣已严令太医院及协助的羽林卫日夜兼程搜寻。目前寻获的数量……依旧稀少。京中药材储备,恐怕难以支撑太久。儿臣斗胆,已着太医院同步研究替代药方,或可先寻些缓解疫症之法,以安民心。”
女帝手中的镇纸轻轻磕碰在御案的紫檀木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打断了顾婕的话。
“替代?缓解?”女帝缓缓重复着这两个词,唇角似笑非笑。
“婕儿,你要明白,朕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宜之计。传朕的旨意,三日之内,朕要知道凝露草的确切下落,以及足以应对此次疫情的数量。若有延误……”
她顿了顿,目光深邃,“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是,母皇!儿臣……遵旨!”
就在这君臣母女二人心思各异之际,殿外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殿内的沉寂:
“启禀陛下!南陵国使团于宫外求见!特来进献珍稀药材,以表诚意!”
“南陵国?”女帝闻言,眉梢动了一下,随即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意味难明的弧度,“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一行身着南陵异域服饰的使臣鱼贯而入,为首的使臣身材中等,面容恭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纹饰繁复的锦盒。
“南陵国正使臣元赫,参见大闵女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元赫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平身。元使节倒是来得巧。京中这些日子不大太平,想必使节远在南陵也有所耳闻吧?”
元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强自镇定,躬身道:“陛下明鉴!正因此等恶毒至极的流言,我王忧心忡忡,才特派下臣星夜兼程赶来,向陛下以作证澄清清白。我南陵与大闵世代交好,岂会行此等卑劣龌龊之事!此定是宵小之辈欲从中作梗,挑拨两国邦交,还望陛下圣裁,勿信谗言!”
“哦?这么说,京中这场不大不小的疫情,当真与贵国毫无干系?”女帝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绝无半点干系!我王愿以南陵国运起誓!”元赫斩钉截铁,语气恳切,“为表我南陵之赤诚,我王特命下臣带来我国秘制的‘百草还魂丹’三百颗,此丹对于祛除各类瘴毒或有奇效。恳请陛下一试,以证我南陵之清白,亦盼能为大闵解此燃眉之急!”
说着,他将手中的锦盒高高举起,过头顶。
女帝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身旁的内侍上前接过锦盒。
就在此时,使团队列的末尾,一个明显比旁人矮了一截的身影,因为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打量着殿内恢弘的陈设,脚下一个不稳,竟“哎哟”一声,直直地朝着殿中一根盘龙金柱栽了过去!
“小玉子,休得无礼!”元赫脸色骤变,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这句呵斥,声音因极力压制而显得有些尖锐。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那“小药童”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形确实娇小,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男式袍服,袖子长了一大截。头上戴着一顶软帽,帽檐压得极低,此刻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帽子歪向一旁,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苹果般圆润的小脸。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此刻正氤氲着一层水汽,惊魂未定地眨巴着,带着几分茫然,几分委屈,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她?)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稚嫩,那怯生生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个寻常的药童。
顾言欢彼时正好因调查云溪方士之事有了些许眉目,奉诏入宫向女帝禀报,刚踏入殿门,便恰好将这滑稽又透着几分诡异的一幕尽收眼底。她脚步微顿,目光在那“小药童”身上停留了一瞬,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这南陵使团,果然不按常理出牌。
站在一旁的顾婕,原本因母皇的雷霆之怒而略显紧绷的神情,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几分。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手足无措的“小药童”,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芒。
女帝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小药童”身上,眼神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之色更浓了几分。她执掌大闵江山多年,阅人无数,这小药童虽然极力想要做出男孩子的粗手大脚,但那眉眼间的灵秀之气,以及慌乱之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娇憨姿态,分明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南陵国这是在唱哪一出?派这么一个女扮男装、冒冒失失的小丫头混在使团之中,意欲何为?
“元使节,”女帝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人无端感到一丝压力,“这位……小药童,倒是面生得很啊。”
元赫心中叫苦不迭,冷汗几乎要浸湿了朝服,他连忙躬身解释道:“回……回禀陛下,此乃下臣的劣徒,名唤宁珏,乳名小玉。他……他年少无知,平日里负责照看药材,对药理也略通一二。此次听闻要出使贵国,便……便苦苦央求着一同前来,说是想……想长长见识,不想竟在御前失仪,冲撞了圣驾,还望陛下恕罪,恕罪!”
“哦?是吗?”女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那个名叫宁珏的“小药童”,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叫宁珏?也懂药理?”
那“小药童”宁珏似乎被女帝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看得更加紧张了,小脸涨得愈发通红,两只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认得一些……一些草药……知道……知道哪个是甜的,哪个……哪个是苦的……”说到最后,声音细若蚊蚋,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噗嗤——”殿内有几个年轻的内侍终是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旋即又在女帝威严的目光下噤若寒蝉。顾婕也掩袖轻笑,觉得这个小药童实在有趣得紧。
就连一向以冷面示人的顾言欢,此刻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也加深了几分。这小丫头,倒确实是个活宝,只是不知这“活宝”出现在这里,究竟是纯粹的意外,还是另有深意。
女帝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宁珏片刻,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而对元赫道:“南陵王这份心意,朕领了。这‘百草还魂丹’,朕会着人仔细验看。至于那些市井流言,朕心中自有明断。”
元赫闻言,如蒙大赦,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此时,一直侍立在侧的苏樱,才从殿外缓步而入。
她走到女帝身边,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接过内侍从元赫手中取来的锦盒,开始检验丹药。
片刻之后,她才对女帝微微颔首,低声道:“回禀陛下,此丹药具体药效如何,是否能对症京中时疫,还需进一步仔细检验,可先寻人试药方能定论。”
女帝淡淡应了一声,“赏。带使团下去好生歇息吧。”
“谢陛下隆恩!”元赫再次叩首,这才领着一众使臣退了出去。
待南陵使团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女帝才缓缓将目光转向顾言欢,语气平淡地问:“南陵这份礼,你怎么看?”
顾言欢敛去唇边的弧度,神色恢复冷肃:“姿态放得低,未必心就诚。药是好意,还是遮掩,尚需查证。至于那孩子……”她顿了顿,“或许真是个意外。”
女帝目光转向顾婕:“婕儿。”
顾婕上前一步,略作思忖,回道:“药可验其效,人可见其心。那孩子,或许比药更有趣。”
女帝听完,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点,未再多言。
而此刻,刚被领到驿馆的南陵使团中,那位惊魂未定的“小药童”宁珏,正被元赫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怒火地训斥着。
“我的小祖宗!公主殿下!您怎么又忘了!在外面要自称‘小玉子’,要拿出男孩子的沉稳来,不能这么一惊一乍、冒冒失失的!”元赫急得额角的青筋都突突直跳,却又不敢真的大声责骂,只能压着嗓子。
宁珏,或者说南陵六公主宁玉辰,正嘟着粉嫩的小嘴,不服气地揪着自己宽大的衣角,小声咕哝着:“知道了知道了,元太傅你都念叨一路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就是……就是没站稳嘛!谁让大闵皇宫的地那么滑!”
“您可千万别再出任何岔子了!如今大闵京中疫情汹汹,流言蜚语都指向我们南陵,此行本就凶险万分!若是您的身份再因此暴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猜忌,臣……臣真是万死莫辞啊!”元赫说着,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哽咽。
“好啦好啦,本公主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宁珏见太傅真急了,也有些心虚,连忙不耐烦地摆摆手,安抚道。
只是那双滴溜溜转个不停的大眼睛,却早已将太傅的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正兴奋地盘算着:这大闵皇宫可真大,比父王的宫殿好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