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的日光斜斜切过易华院的青瓦,檐角铜铃被风撩动时,总会惊起两三只栖息的麻雀。
苏桃桃攥着绢帕坐在镇北侯府的马车上,指尖将帕角绞出细密的褶皱——车窗外的柳影正婆娑着扫过青石板路,她数着第九棵垂杨掠过车窗时,终于听见车夫扬鞭的声响。
易华院的朱漆门环还沾着晨露,苏桃桃叩门时特意放轻了力道,生怕惊醒了廊下那盆正打盹的多肉。
门内传来书页翻动的窸窣声,紧接着是木屐踩过青砖的轻响,林姝玥开门时指尖还沾着墨痕,月白襦裙下摆扫过阶前新栽的薄荷,漾起一缕清苦的香。
\"姐姐!\"苏桃桃眼睛亮得像缀了星子,不等对方开口便钻进院子,裙角带起的风掀动了廊下晾晒的验尸图谱。
她熟稔地绕过影壁,瞥见东厢窗台上的仙人掌又冒出新芽,忽然想起上月林姝玥说这是从西域商人手里淘来的稀罕物,便忍不住多望了两眼。
林姝玥看着眼前急得鼻尖微汗的少女,无奈地将沾了墨的指尖藏到身后:\"慢些跑,当心门槛。\"
话音未落,苏桃桃已经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素纱襦裙传来,带着股不属于深宅闺秀的热乎气。
\"长安灯会就要到啦!\"苏桃桃晃着对方的手,腕间的银铃碎成一串清响,\"李老伯家的新点心叫'踏雪寻梅',每日只做九十九枚呢!姐姐可听说过?\"
她忽然凑近,眼尾微微上挑,像只偷腥的猫儿,\"这次咱们不带萧妄言和谢大人,就我们俩去逛,好不好?\"
林姝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验尸刀的刀柄——这是她从现代带来的习惯,每当犹豫时总会触碰熟悉的物件。
眼前的少女发间还沾着侯府花园的蔷薇香,发梢用金线缠着枚小巧的银蝶,那是萧妄言上个月从波斯商队淘来的礼物。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街角看见的场景:苏桃桃倚在萧妄言肩头吃糖蒸酥酪,少年耳尖红得比糖霜还艳。
\"桃桃可是和小侯爷闹别扭了?\"林姝玥挑眉,指尖拂过对方额前的碎发,\"前日还见你们在朱雀街骑马呢。\"
\"没有的事!\"苏桃桃跺脚,裙上绣的并蒂莲在风里晃成模糊的粉白,\"只是...只是想和姐姐说些体己话嘛。\"
她忽然垂下眼睑,指尖绞着林姝玥的衣袖,\"易华院现在这样冷清,姐姐整日对着标本和古籍,会不会觉得孤单?\"
风穿过月洞门,将西厢房的窗纸吹得簌簌作响。林姝玥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只见药柜上的骷髅头标本被阳光镀上层暖金,旁边的陶罐里泡着新采的曼陀罗。
她忽然想起在现代法医实验室的那些深夜,解剖台上的无影灯冷得像冰,而此刻的阳光却带着草木香,暖融融地裹住指尖。
\"傻丫头,\"她屈指弹了弹苏桃桃的额头,\"我从前在实验室一待就是一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现在每日能对着活蹦乱跳的你,听你讲侯府里的趣事,倒觉得太过热闹了些。\"
说着忽然正色,\"只是这灯会...你我两个女子出门,总要多带些人手才稳妥。\"
苏桃桃眼睛倏地亮起来,像忽然拨云见日的晴空:\"我早想好了!等灯会那日,咱们雇几个机灵的仆役,姐姐只管挑顺眼的买。\"
见林姝玥皱眉,她连忙补充,\"银子我找萧妄言要,他上次打赌输了我三匹蜀锦呢!\"
林姝玥望着少女眉间的雀跃,忽然忆起初见时的光景——那时对方尚女扮男装,只为不被陌生人欺负,以及多卖几个面人,却在提及\"线索证据\"等词时带着迥异于这个时代的口吻,竟叫她一度错认成同类。
后来才知那些现代词汇源自已故的母亲,少女攥着袖口并蒂莲纹样解释时,耳尖还泛着因紧张而起的薄红。
如今再看眼前人,指尖正轻轻替自己拂去肩头落英,眼底流转的关切温软如春水,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手中捏着嫌疑人面团的青涩少年。
\"罢了,\"林姝玥笑着摇头,袖中的验尸刀随着动作轻晃,在阳光下闪过冷冽的光,\"但须得依我一件事:子时三刻前必须回府,且要雇十个护院跟着。\"
见苏桃桃正要反驳,她又补上一句,\"若不听话,明日便叫谢大人带十具无名尸来易华院。\"
\"姐姐坏死了!\"苏桃桃跺脚,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她忽然瞥见院角的昙花骨朵,想起林姝玥说这花只在子时盛开,便踮脚去够那缀着露珠的花苞:\"那说定了!灯会那日咱们先去李老伯的铺子,再去看杂耍,还要买那会转的走马灯...对了,姐姐可想要什么簪子?我瞧着朱雀街新开的首饰铺...\"
林姝玥听着少女絮絮叨叨的计划,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蝶上。远处传来更夫打盹的梆子声,惊起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湛蓝的天。
她忽然伸手揽住苏桃桃的肩,指尖触到对方腰间的玉佩——那是萧妄言母亲亲手塞给她的,雕着并蒂莲的纹样。
\"好,都依你。\"她望着院外渐浓的暮色,忽然想起现代的平安夜,街道上挂满彩灯,却总不及眼前少女眼中的星光璀璨。
午后的鎏金余晖正漫过易华院的雕花窗棂,林姝玥刚将最后一具标本瓶归位,便听见角门传来熟悉的铜环轻响。
她指尖下意识抚过腰间的羊脂玉验尸刀鞘——那是谢砚舟上月新命人打的,刀柄处刻着小篆\"安\"字,触手生温。
门扉轻启时,一袭月白襕衫携着暮春的槐花香与沉水香扑面而来,谢砚舟发间的玉冠沾着细碎的花瓣,眼底凝着连日熬夜的青黑,却在看见她的刹那,眸中漫过星河般的柔光。
\"今日倒比往常早了两刻。\"林姝玥迎上前时,袖中银针擦过他腰间的大理寺令牌,发出细微清响。
她替他卸下绣着獬豸的外袍,指尖划过他肩线时,触到内衬里新添的暗袋——那是她去年亲手缝的,专门用来藏提神的薄荷香囊。
谢砚舟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触到她眉心跳动的碎发,嗅到她发间萦绕的沉水香,与自己腰间香囊的气息交缠成缕,恍若共生的藤蔓。
\"阿玥...\"他喉间滚过一声低唤,长臂一伸将人纳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
林姝玥听见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如擂鼓般震着自己耳骨,便抬手轻轻替他揉着后颈的僵硬肌肉,指尖触到他耳后那颗小痣,忽然想起新婚之夜,自己曾含着那粒痣辗转亲吻,惹得他攥紧床单闷哼出声。
此刻他的呼吸喷在她发间,带着薄荷糖的清苦,定是又在大理寺熬夜嚼了提神。
\"桃桃刚走不久,说是邀我去看长安灯会。\"林姝玥任他抱着,掌心贴着他后腰的旧伤,她感觉到他闻言后手臂骤然收紧,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不由得轻笑出声,\"怎的,大理寺卿还怕我被花灯拐跑了?\"
谢砚舟不说话,只将脸埋进她颈窝,鼻尖蹭过她跳动的脉搏。那里有一道极细的疤,是去年他替她挡暗器时,飞溅的火星烫的。
他忽然咬住她耳垂,含混道:\"灯会那日...我陪你们去。\"温热的呼吸搅得她耳尖发烫,她伸手推他肩膀,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廊柱上,木栏外的蔷薇花枝扫过她鬓角,落了片粉白花瓣在睫毛上。
\"阿舟...\"她抬眼望他,却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暮色中的谢砚舟褪去了平日的清冷淡然,指尖抚过她唇瓣时带着滚烫的颤意,像是在触碰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忽然低头,吻落在她眉心、眼睑、鼻尖,最后辗转停在唇上,像是在拆解一具最精致的古尸,小心翼翼又贪得无厌。
林姝玥尝到他舌尖的薄荷味,混着沉水香,竟比记忆中的任何一味香料都要勾人。
\"那日在刑部大牢...\"他吻得她气息凌乱,声音里却带了丝慌乱,\"我从未与你明说过什么,可我的心里,从始至终都是信你的,我甚至害怕你会因此不要我了,你可否真心实意地,原谅我?\"
话音未落便被她用指尖堵住,林姝玥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初见时,这人总板着脸叫她“林姑娘”,连递解剖刀都要仔细着,不让她伤到,哪像如今,会在回廊里抱着她吻到发簪坠落,露出后颈那截莹白的肌肤。
\"先去净手。\"她推他肩膀,却被他拦腰抱起,靴底碾过阶前的蒲公英。暮色漫过他侧脸时,她看见他喉结滚动,听见他哑着嗓子说\"阿玥,想你\",尾音颤得像解剖台上的银镊子。
西厢房的烛火未燃,却有夕阳的余烬在窗纸上泼开金红,谢砚舟将她放在解剖台上,指尖解开她襦裙系带时,忽然顿住——她贴身穿着的,是他送的月白抹胸,边缘绣着细小的验尸刀纹样。
\"傻子...\"他吻她锁骨,指尖划过那些细密的针脚,\"不是说好了只在房里穿?\"
林姝玥被他吻得发软,却仍笑着勾住他脖子,指尖拨弄他发间玉冠:\"想你时便穿上,就当你在身边。\"
这话惹得谢砚舟眼底暗潮更盛,他忽然握住她作乱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隔着两层衣料,仍能感受到剧烈的心跳。
\"这里...也不知是从何开始,便乱分寸。\"他吻她指尖的墨痕,那是她方才整理卷宗时沾的,\"在义庄看见你剖尸时,刀拿得比我腰间的剑还稳,那时我便知道...\"
话未说完便被她用吻堵住,林姝玥忽然翻身将他按在椅上,发簪早已不知何时掉落,乌发如瀑倾泻在他肩头。
她望着他眼底的惊艳与宠溺,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精妙的解剖,莫过于剖开彼此的灵魂,发现早已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
更夫敲过初更时,西厢房终于燃起烛火。林姝玥伏在谢砚舟胸口,听他讲今日刑部的奇案,指尖无意识绕着他胸前的痣打转。
他的手指穿过她发丝,替她分股编辫,动作熟稔得像是验过百具尸体的骨骼脉络。
案头的骷髅头标本旁,不知何时多了朵沾着露水的芍药,是他路过街角时顺手摘的,此刻正斜斜插在她发间,映着烛光摇出碎影。
\"明日休沐。\"谢砚舟吻她发顶,将她往怀里拢了拢,\"陪我去慈恩寺看壁画如何?听说新绘了《往生经》图。\"
林姝玥抬眼望他,发现他眼底哪有半分看壁画的意思,分明是藏着更深的欲念。
她指尖戳他胸口,却被他扣住手腕轻轻咬了咬:\"或是...留在府里,教我辨认你新写的英文解剖术语?\"
\"谢大人倒是好学。\"林姝玥轻笑,却在他翻身时发出低呼。烛火将两人影子投在窗纸上,交缠的轮廓里,她看见自己腕间的银镯晃出碎光——那是成婚时他送的,刻着\"生死不离\"小篆,此刻正随着动作擦过他腰间的獬豸令牌,发出细碎的清响,像极了他们每次亲吻时,彼此交叠的心跳声。
檐角铜铃被晚风撩动,惊起一只栖夜的雀儿。林姝玥在朦胧中嗅到沉水香混着烛油味,忽然觉得这具古代的身躯里,跳动着比现代更鲜活的心脏。
谢砚舟的指尖抚过她背上的蝴蝶骨,像在描绘一具最珍贵的标本,而她知道,在彼此的剖白里,他们早已互为对方的墓志铭,刻着永不褪色的真相:爱,是比任何法医报告都要确凿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