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过宫墙琉璃瓦时,沈烬仍攥着那枚青铜令牌。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掌心投下冷白的光斑,却融不化令牌上\"云策\"二字的棱角。
她垂眸盯着那团缠绕的火焰纹路,喉间泛起腥甜——自刺客袭击后,体内烬火就像被人扯动了引线,在血管里窜出细密的灼痛。
\"在想什么?\"
楚昭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他换了件玄色暗纹中衣,左肩还渗着血,却连药都没敷——方才太医院的老医正被他打发去看风护卫了。
沈烬能听见他衣料摩擦的轻响,混着殿外更漏的滴答,像两根细针在耳膜上跳。
她转身时,正撞进他泛红的眼底。
方才刺客的血溅在他眉骨,此刻凝成暗褐的痂,倒衬得眼尾那点红更艳了。\"墨云策的人临死前笑。\"她把令牌递过去,青铜边缘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他笑我们查得太浅,还是笑我们查得太近?\"
楚昭接过令牌的指尖微顿。
他曾在御书房见过林丞相的密信,信尾就盖着这样的云纹火印。\"地下通道。\"他低低念出这四个字,喉结滚动时,沈烬看见他颈侧跳动的青筋,\"三日前我命暗卫清理西角门地道,发现墙缝里嵌着半块焦玉——和你颈间的碎玉纹路一样。\"
沈烬的手指下意识摸向颈间。
那里挂着块缺了角的玉,是沈家灭门那晚,她从母亲手中抢下的。
母亲说这是\"双生劫\"的信物,可直到她被乱箭逼入枯井,都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屡次提地下通道。\"她盯着楚昭掌中的令牌,\"或许通道里藏着我们的根。\"
楚昭的拇指摩挲过令牌背面的火焰纹,突然将她的手包进掌心。
他的体温比寻常人低些,却让沈烬腕间的灼痛缓和了几分:\"子时三刻,我陪你去。\"
地道入口在祭天场西侧的老槐树下。
沈烬撩起裙角往下钻时,霉味混着铁锈味猛地撞进鼻腔。
她摸出火折子,跳动的火光里,青石板上的血痕还没干透——正是三日前刺客撤退的路线。
\"小心!\"
楚昭突然拽着她往旁一扑。
破空声擦着耳畔响起,数支弩箭\"噗\"地钉在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箭簇泛着幽蓝的光。
沈烬滚进墙根时,手背擦过粗糙的砖,疼得倒抽冷气,却见楚昭已经拔剑,剑身映着冷光,将第二波箭雨挑落大半。
\"撤。\"他扯着她往回跑,发带散开,几缕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墨云策早料到我们会查。\"
回到寝殿时,沈烬的绣鞋沾了半腿泥。
她站在铜镜前摘珠钗,镜中映出楚昭背手而立的身影,他盯着案上的令牌,指节捏得发白。\"明日去青山找苏九皋。\"她突然开口,\"前朝最后一任史官,当年随先皇出巡时坠崖,实则隐了姓埋名。\"
楚昭转身时眉峰微挑:\"你如何知道?\"
\"我义父临终前说的。\"沈烬将珠钗搁在妆匣里,动作很慢,慢得能听见自己心跳,\"他说苏九皋守着半本《昭德实录》,里面记着...双生劫的真相。\"
楚昭没说话。
殿外的更鼓敲过五更,他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扯乱的鬓发:\"天一亮就走,带白璃。\"
次日清晨,三人乔装成卖山货的商队。
沈烬裹着粗布短打走在前面,能感觉到颈后那道视线——从出城门开始,就有个灰影吊在三百步外。
她故意在岔路口顿住,弯腰捡了块石子,\"啪\"地打在路边的野桃树上。
\"王妃?\"白璃轻声唤她。
这姑娘换了身青衫,腰间别着药囊,倒真像个跟着走货的小药童。
\"没事。\"沈烬冲她使了个眼色,又加快脚步。
果然,那道影子在桃林里闪了闪,露出半片灰布衣袖。
她攥紧袖中的火折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要引这只\"尾巴\"跟到苏九皋的茅屋,再连窝端了。
青山深处的茅屋比想象中更破。
竹篱笆歪了半面,门前晒着几串红辣椒,风一吹就\"沙沙\"响。
沈烬刚抬手要敲门,门\"吱呀\"开了。
出来的老者白发及腰,却束得整整齐齐,拄着根乌木拐杖,杖头雕着只衔珠的鹤。
他眯眼打量三人,目光在沈烬颈间的碎玉上停了停:\"能活着穿过桃林的,这十年里你们是第三拨。\"
\"我们要问地下通道。\"沈烬直入主题。
老者没接话,转身往屋里走。
沈烬跟着进去,见土墙上挂着幅褪色的山水图,案上堆着些残卷。
老者从箱底摸出幅泛黄的地图,展开时,沈烬看见边角的朱笔批注:\"昭德二十三年,地宫通皇陵。\"
\"通道尽头是废陵。\"老者用拐杖点着地图上的红点,\"当年先皇为防兵变,修了九条密道,唯这一条连着重臣的牌位——和你们的命。\"
楚昭俯身看地图时,衣摆扫过案角的茶盏。
沈烬盯着地图上的红点,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细不可闻的响动,像枯枝被踩断的脆响。
她抬头时,正撞见楚昭已经按上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茅屋外的风突然大了。
窗外枯枝断裂的脆响被山风揉碎时,楚昭的剑已出鞘三寸。
沈烬的指尖在袖中蜷成拳,烬火在经脉里翻涌,烧得腕骨发烫——这是她感知危险的本能。
白璃悄悄退后半步,药囊在腰间轻晃,指腹蹭过囊口的银针,目光黏在楚昭绷紧的脊背。
\"出来。\"楚昭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剑身映着窗纸透进的光,在泥地上割出一道冷刃般的影子。
竹篱笆外的桃枝忽然剧烈摇晃,一片灰影破叶而出。
来者着粗麻灰衫,腰间悬着半截断剑,发带松松系着,露出额角一道旧疤,倒像个落拓的江湖客。
他站在五步外,双手摊开,掌心朝上:\"九殿下,沈姑娘,在下并无恶意。\"
沈烬的瞳孔微缩。
这人与她在岔路口瞥见的\"尾巴\"身形分毫不差,可此刻他眼中没有敌意,倒像是...等了许久的模样。\"谁派你来的?\"她开口,声音比平日更冷三分。
灰衣人突然单膝跪地,断剑\"当啷\"磕在青石板上:\"十年前,沈将军府的暗卫营里,有个叫阿七的马夫。\"他抬头时,旧疤在阳光下泛着白,\"沈将军曾救过他的命,他说若有一日沈家遗孤现世,定要以命相护。\"
沈烬的呼吸骤然一滞。
暗卫营的马夫阿七——她记得的,那个总往她马厩里塞糖糕的矮个子男人。
沈家灭门那晚,她在乱箭中看见他扑向持弓的杀手,后背插着三支箭,却还在笑:\"姑娘快跑,阿七给您断后。\"
\"他三年前病逝,临终前托我寻您。\"灰衣人从怀中摸出块褪色的杏黄帕子,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石榴花,\"这是您七岁时落在马厩的,阿七收了二十年。\"
沈烬的指尖颤抖着接过帕子。
帕角的石榴花针脚粗笨,是她当年非要跟着厨娘学刺绣,结果把帕子扎得像蜂窝,被母亲笑了半宿。
泪意突然涌上来,她赶紧别过脸,却在镜中瞥见楚昭的剑仍未收回,眉峰紧拧——他在等她的判断。
\"为何现在现身?\"楚昭开口,语气里裹着冰碴。
\"桃林外有三拨暗桩。\"灰衣人指向东边山坳,\"一拨是林丞相的鹰犬,一拨是萧景琰的死士,还有一拨...戴着墨云策的鬼面。\"他突然低笑一声,\"我若不引他们追我,你们此刻早被乱箭穿成筛子了。\"
白璃倒抽一口冷气,手指下意识按住药囊。
沈烬攥紧帕子,心跳声在耳边轰鸣——这解释合情合理,可江湖人心诡谲,她不能轻易信。\"你叫什么?\"她转身直视灰衣人。
\"江湖人都叫我灰鸦。\"对方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土,\"等您需要我的时候,吹声鹧鸪哨,我自会出现。\"话音未落,他足尖点地,竟如一片灰叶般飘上树杈,几个腾跃便消失在林梢。
\"沈姑娘。\"老者的拐杖在地上敲出闷响,\"这江湖上,能活着当尾巴的,要么是最蠢的,要么是最精的。\"他的目光扫过沈烬手中的帕子,\"但那帕子不似作假。\"
沈烬将帕子收进衣襟,触感贴着心口。
她看向楚昭,后者已将剑入鞘,指节却仍抵着剑柄:\"去山谷。\"他说,声音里没了方才的冷硬,\"地图上的红点,该去看看了。\"
出青山时已近黄昏。
雾气从山谷里漫上来,像团揉碎的棉絮,沾在沈烬的睫毛上。
白璃扶着她的胳膊,小声道:\"王妃,这雾里有股子腥气。\"沈烬嗅了嗅,果然有股铁锈味混在湿凉里——和地道里的血腥味像极了。
残碑立在谷口,\"前朝陵寝\"四字被风雨啃得只剩半拉。
楚昭伸手摸过碑身,指尖沾了层青黑的苔:\"碑石是昭德年间的,没错。\"他话音刚落,沈烬脚下的地面突然\"咔嚓\"一响,碎石簌簌往下掉。
\"小心!\"楚昭拽着她往旁一扑,白璃尖叫着踉跄两步。
三人滚进草丛时,身后传来闷响——方才站立的位置塌陷出个黑洞,幽风裹着霉味涌上来,像只张开的怪兽之口。
沈烬摸出火折子吹亮,火光里,地道墙壁上的朱砂符文蜿蜒如活物,画着金乌衔火、双凤交颈,最深处还刻着行小字:\"双生劫,共生死,焚尽前尘方见真。\"她的指尖抚过\"双生劫\"三字,颈间的碎玉突然发烫,烫得皮肤发红。
\"机关。\"楚昭蹲在塌陷边缘,用剑鞘拨了拨碎石,\"石头底下埋着青铜板,踩重了就会触发。\"他抬头时,雾气漫过他的眉峰,\"墨云策早料到我们会来,这地道...是局。\"
沈烬将火折子递给白璃,自己解下外衫系在腰间:\"是局也要破。\"她看向楚昭,眼里燃着烬火特有的赤金,\"你我要找的答案,说不定就在这局里。\"
地道比想象中深。
三人往下走了二十余阶,白璃的火折子突然\"噗\"地熄灭。
黑暗里,沈烬听见楚昭抽剑的清响,还有自己加速的心跳。\"等等。\"她摸出火折子重新点燃,却见墙壁上的符文泛着幽蓝,像被某种东西激活了。
\"咔——\"
头顶传来石屑坠落的声音。
沈烬抬头,只见两侧墙壁正缓缓合拢,砖缝里渗出黄烟,带着股甜腻的花香。\"致幻剂。\"白璃突然喊,声音发颤,\"我在太医院见过,闻多了会看见心魔幻影!\"
沈烬立即运起烬火,掌心腾起赤焰,将黄烟逼退半尺。
可那烟像有生命般绕着火焰打转,几缕钻进她的鼻腔,眼前顿时闪过母亲被剑刺穿的画面——是沈家灭门那晚的记忆,她猛地摇头,指甲掐进掌心:\"楚昭!\"她喊,\"白璃!\"
没有回应。
她转身,看见楚昭倚在墙角,双眼紧闭,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他中了烟。
白璃倒在他脚边,药囊滚出老远。
沈烬咬着唇拖过楚昭,将他塞进墙根的凹处,烬火在指尖跃动,烧得石壁\"滋滋\"响。
\"沈姑娘,别白费力气了。\"
阴冷的声音从地道深处传来。
沈烬的脊背瞬间绷紧,她抬头,看见墨云策从黑暗中走出,玄色大氅沾着血,鬼面半掩,只露出嘴角的冷笑:\"这烟里掺了烬火的克制药,你用得越多,反噬来得越快。\"
沈烬的喉间泛起腥甜。
她能感觉到血管里的火焰在沸腾,像要把她的骨头烧成灰。
可她盯着墨云策腰间的云纹玉佩——和青铜令牌上的纹路一模一样,突然笑了:\"你等这天,等很久了吧?\"
墨云策的脚步顿住。
沈烬的手指悄悄摸向袖中——那里藏着块浸过火油的碎布。
她望着逐渐逼近的身影,听着墙壁合拢的\"咔嗒\"声,将碎布攥得发烫:\"既然你想玩,那我奉陪。\"
浓烟里,一点火星突然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