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尘的目光,茫然、涣散,带着巨大痛苦残留的空白,如同迷失在无尽荒原的旅人。它缓慢地扫过身处的这片狼藉——破碎的岩石,翻涌后凝结薄冰的玉白潭水,悬浮在青铜门缝前、星辉朦胧的神秘虚影,还有旁边那个山羊胡子、小眼睛滴溜溜转、背着一个破藤篓的陌生老头…
最后,那空洞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跌坐在潭水中、浑身湿透、泪眼模糊、正死死望着自己的苏清雪身上。
四目相接。
苏清雪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刀、掌控生死,此刻却只剩下茫然与巨大痛苦余烬的眼眸。她的呼吸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忘记了跳动。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她甚至不敢眨眼,生怕这微弱的重逢只是绝望中的幻影。
萧尘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不可闻的气流声溢出,带着破碎的嘶哑。
然而,就在那双空洞的瞳孔深处,在看清苏清雪身影的刹那,一点微弱却无比清晰、如同寒夜孤星般的暖意,骤然亮起!那暖意驱散了茫然,压倒了痛苦,只剩下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本能的心安。
是他!尘哥哥真的还在!
“尘哥哥!” 苏清雪再也控制不住,压抑的呜咽冲破喉咙,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悲喜!她挣扎着想扑过去,可刚完成第一次涅盘的身体虚脱到了极点,双腿如同灌了铅,刚撑起一点又重重跌回冰冷的潭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苍白的脸颊,与泪水混在一起。
“丫头!稳住!” 青木散人一个箭步上前,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按住了苏清雪的肩膀,阻止了她再次挣扎起身。“刚涅盘完,乱动不得!气血逆行,冰魄反噬,你想前功尽弃吗?!”
他的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严厉,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苏清雪狂乱的情绪稍稍冷却。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看向青木散人:“前辈,尘哥哥他他的伤…”
“死不了!” 青木散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但看着苏清雪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安抚,“碎了一颗破石头,吐了几缸血,看着吓人罢了!心脉稳住了,胳膊也保住了,就是身子骨被掏空了,得睡个天昏地暗才能缓过劲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探手搭在萧尘完好的右手腕脉上,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灵墟穴彻底空了冰凰残魂的‘种子’扎根很深,寒气内蕴,是个长久的麻烦…膻中的‘归墟之暗’暂时蛰伏,但死气侵蚀的根基还在,如同附骨之疽…神藏的‘玉枢之序’倒是因祸得福,与星门的联系更加紧密了,秩序之力虽弱却纯…咦?” 青木散人突然轻咦一声,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手指在萧尘腕脉上微微用力,“这脉象乱中藏序?枯木逢春?这小子…在自行修复?”
他猛地抬头,看向萧尘的脸。萧尘的目光依旧有些涣散,但在与苏清雪短暂对视、流露出那一丝安心后,他微微睁开的眼眸,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闭合了。不是昏迷,更像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主动的沉眠。呼吸虽然微弱,却比之前更加悠长、平稳了一丝。
“啧啧啧…” 青木散人忍不住再次咂嘴,眼中满是惊叹,“好强的求生本能!好坚韧的意志!身体都破成这样了,潜意识还在引导残存的玉枢之序和源潭生机修复自身?这体质…这意志…简直是天生的‘药炉’!不!是‘道胚’!月璃丫头,你这次可真是捡到宝了!”
他兴奋地搓着手,看向悬浮的月璃虚影。
月璃朦胧的目光扫过沉沉睡去的萧尘,又落在气息虚弱却因萧尘“无碍”而情绪稍定的苏清雪身上,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终结意味:“混沌洪炉已熄,星门将隐。此地之事,到此为止。”
她的目光转向青木散人:“老酒鬼,人是你招惹来的,这烂摊子,你负责收拾干净。”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山谷入口的方向,意有所指。
青木散人脸上的兴奋一僵,随即苦着脸:“喂喂喂!月璃丫头,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头子我那是路见不平拔针相助!是救人!是积德!怎么成我招惹的了?再说了,那几只‘黑蟑螂’还在我的‘百草千瘴阵’里转圈圈呢,保证它们找不到北!清理干净?多麻烦!让它们自生自灭得了!”
“随你。” 月璃的声音毫无波澜,“但若因此引来更大的麻烦…”
“得得得!老头子我知道了!” 青木散人连忙摆手打断,一脸“怕了你了”的表情,“等这小子能动了,我立刻带他们离开这鬼地方!保证不留一根头发丝儿!”
月璃不再言语。她那由星光构成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笼罩在青铜巨门上的苍青符文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那扇开启了一线、内部混沌星璇缓缓流转的巨门,发出低沉厚重的摩擦声,开始缓缓合拢。
“丫头,” 月璃最后一道意念清晰地传入苏清雪识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你的承诺。今日之事,守口如瓶。九转涅盘,道阻且长,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星光虚影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轰隆…嘎吱…”
沉重的青铜巨门彻底合拢,最后一丝门缝消失。门体上那些玄奥的符文彻底黯淡,重新被斑驳厚重的铜锈覆盖,恢复了亘古的沉寂。山谷中那股源自洪荒的威压和精纯的本源混沌之气,也随之消散无形,只剩下玉枢源潭散发出的浓郁生机灵气。
洼地内,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玉白潭水汩汩流淌的细微声响,以及萧尘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苏清雪呆呆地看着青铜门关闭的方向,又看看沉沉睡去的萧尘,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湿透的身体上。体内,那股新生的、纯净的冰魄之力缓缓流淌,带来力量感的同时,也带来一种陌生与掌控的艰难。月璃最后的警告如同烙印,刻在心头。
“喂,丫头,别发呆了!” 青木散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走到苏清雪身边,蹲下身,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带着医者的审视,“第一次涅盘刚过,根基虚浮,神魂不稳,加上强行中断功法又遭反噬,体内冰魄之力跟脱缰野马似的。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像被一万根冰针扎着?”
苏清雪感受了一下体内奔腾却略显滞涩的冰寒力量,以及神魂深处传来的阵阵虚弱和隐痛,轻轻点了点头:“四肢百骸如坠冰窟,神魂刺痛难安力量难以控制”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和沙哑。
“正常!” 青木散人一拍大腿,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粒龙眼大小、通体碧绿、散发着清冽草木香气的丹丸。“喏,老头子我特制的‘乙木养魂丹’,专治你这种被冻傻了的后遗症!吃一颗,固本培元,梳理你那乱窜的冰疙瘩!”
他将一粒丹丸递到苏清雪面前。
苏清雪看着那粒其貌不扬的碧绿丹药,又看看青木散人,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老者,是敌是友?他的药…
青木散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小眼睛一瞪:“嘿!小丫头片子还不信老头子我?要不是看在那小子是块好材料(药炉)的份上,你以为老头子我这压箱底的宝贝舍得给你吃?赶紧的!吃了药,恢复点力气,还得把你家这半死不活的小子弄进潭子里泡着呢!”
“泡潭子?” 苏清雪一愣,看向那玉白色的潭水。
“废话!” 青木散人指了指沉眠的萧尘,“这小子现在是破麻袋一个,全靠一点玉枢果的残力和源潭的生机吊着命!他体内经脉脏腑的创伤,还有那条刚捡回来的胳膊,都需要最精纯的生机滋养才能加速愈合!这玉枢源潭的水,就是最好的疗伤圣药!把他泡进去,效果比老头子我的青木针还好!”
他又指了指潭水:“还有你!刚涅盘完,体内冰魄之力看似新生,实则躁动不安,如同烧红的烙铁。这源潭之水蕴含精纯生机与秩序之力,正好用来中和你的冰寒,稳固根基!你们俩,都得给我下去泡着!泡到水变凉…哦不,泡到这潭水里的生机被你们吸干一层皮再说!”
苏清雪看着那温润如玉、散发着勃勃生机的潭水,又看看萧尘惨烈的伤势和自己虚弱的身体,不再犹豫。她接过那粒“乙木养魂丹”,入手微凉,草木清香沁人心脾。她放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清凉、带着勃勃生机的暖流瞬间流遍四肢百骸!神魂的刺痛和体内的冰寒滞涩感,顿时减轻了不少,一股暖意和力气正从身体深处缓缓升起。
“多谢前辈。” 苏清雪感受着药力,真心实意地道谢。
“谢什么谢!赶紧干活!” 青木散人催促道,自己则走到萧尘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胸前的恐怖伤口,准备将他挪到潭边。
苏清雪深吸一口气,借助丹药恢复的些许力气,挣扎着从潭水中站起。湿透的衣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带着新生力量的轮廓。她步履还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萧尘。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萧尘扶起。他身体沉重,如同没有骨头的软泥,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让苏清雪的心揪紧,生怕触动他恐怖的伤口。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皮肤下那冰凉的温度和微弱的生命律动。
终于,在青木散人的指挥下,他们极其缓慢、轻柔地将萧尘的身体,一点点浸入玉白源潭温润的潭水之中。为了避免胸前伤口直接浸泡,青木散人用几块平滑的石头垫在他后背,让他半坐半靠在潭边,伤口以上露出水面。
潭水触及身体的刹那,萧尘即使在沉眠中,眉头也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但随即,那紧蹙的眉头竟缓缓舒展开来。温润的玉白潭水包裹着他残破的身体,丝丝缕缕精纯无比的生机灵气,如同最温柔的触手,开始主动渗透进他布满裂痕的皮肤,滋养着千疮百孔的经脉,抚慰着受损的脏腑。胸前那狰狞的伤口边缘,焦黑紫红的死肉在生机浸润下,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性光泽。
苏清雪也再次踏入潭水,在萧尘身旁盘膝坐下,只露出肩膀以上。温润的潭水包裹着她,精纯的生机涌入,与体内新生的冰魄之力缓缓交融。那股躁动不安的冰寒,在这温和生机的抚慰下,如同被驯服的烈马,渐渐变得温顺、可控。神魂的虚弱感也在快速消退。
青木散人则一屁股坐在潭边干燥的石头上,摘下腰间的黄皮酒葫芦,拔开塞子,美美地灌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哈——!累死老头子我了!你们两个小娃娃,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折腾!”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眯着小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潭水中的两人。
萧尘沉睡着,脸色依旧苍白,但浸泡在玉白色的潭水中,被氤氲的灵气雾气笼罩,那恐怖的伤口和肿胀的左臂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正在被缓慢修复的宁静。他微弱的呼吸悠长而平稳,如同蛰伏的幼兽。
苏清雪则闭目调息,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苍白的脸颊在玉白光辉的映照下,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体内新生的冰魄之力在源潭生机的滋养下,正缓缓运转,气息逐渐变得稳定、内敛。冰蓝色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顺着修长的脖颈滑落。
玉白色的潭水,氤氲的灵气雾霭,映照着两张年轻却经历了生死洗礼的脸庞。一个沉睡如婴,一个静修如莲。破碎与新生,毁灭与修复,在这片小小的源潭中,交织成一幅静谧而充满生机的奇异画卷。
青木散人咂了咂嘴里的酒味,又看看潭水中闭目的苏清雪,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九转涅盘诀冰凰血脉啧啧,也是个好苗子不过嘛,还是那小子更像‘药炉’嘿嘿,等这小子醒了,这师父老头子我是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