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烛火在窗纸上投出摇曳的影子,卫蓁蓁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檐角传来瓦片轻响,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萧沅的暗卫在屋顶巡视。自太后寿宴的刺杀后,这些黑衣人便如影随形,连她晨起梳妆时,都能瞥见铜镜里闪过的寒刃反光。
“萧将军,你这些暗卫...”她将茶盏搁在案上,青瓷与釉面相撞发出清越声响,“为何对我如此尽心?”
萧沅正擦拭银枪的动作微滞,枪尖挑开的灯花噗地炸开。容珩搁下手中奏折,明黄龙袍的袖口扫过案头的密报,那是今早截获的,关于陈侍郎余党的最新动向。
“此事说来话长。”萧沅将银枪收入鞘中,玄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娘娘可还记得,八年前的那场瘟疫?”
卫蓁蓁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记忆被拉回那个满目疮痍的春天。当时她刚被接入宫中,跟着太后去京郊施粥,却见流民营里尸横遍野,活下来的人浑身溃烂,连粥碗都拿不稳。
“那些暗卫,都是从流民营里捡回来的。”萧沅的声音低沉如旧,“那年我奉旨赈灾,营中尚有孩童啼哭。可第二日再去...”他喉结滚动,“三百多个孩子,只剩七个还有气。”
容珩的手指在奏折上收紧,朱砂批注晕开一片红。他记得清楚,那年户部克扣赈灾款,导致瘟疫失控,最后是卫蓁蓁跪在宫门前三天三夜,求他彻查此事。
“我把他们带回军营。”萧沅解开领口甲胄,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疤痕,“最小的阿七发着高热,咬了我一口。这孩子如今已是暗卫首领,夜里替娘娘守宫墙的,便是他。”
卫蓁蓁望着那道疤痕,忽然想起寿宴上替她挡箭的黑衣人。当时箭矢穿透那人肩胛,他却连闷哼都没发出,只反手将她推向萧沅的方向。
“他们为何不直接入羽林卫?”她轻声问。
萧沅与容珩对视一眼,皇帝率先开口:“朕曾问过萧将军。他说,这些孩子经历过背叛,只信亲手救他们的人。”龙纹烛台的光映在容珩眼底,他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陈侍郎余党买通了羽林卫副统领。
“阿七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六岁。”萧沅从袖中取出枚铜铃,铃身布满凹痕,“那年有人往宫里送毒点心,他跟着刺客进了暗巷。”
卫蓁蓁接过铜铃,铃舌已经锈住,摇晃时只发出沙哑的响动。她突然明白,为何每次她用膳时,总有黑衣人在膳房外徘徊。
“刺客的刀比他快半寸。”萧沅的指尖抚过铃身的缺口,“可他咬断了对方的喉管。等我找到他时,他缩在墙角,手里还攥着这块铜铃——那是流民营里,他们用来召集伙伴的信号。”
容珩将密报折起,收入袖中。他想起前日早朝,萧沅以西北军需为由,调走了羽林卫三个百户。当时他只当是萧沅揽权,此刻才惊觉,那些人正是密报中提及的叛徒。
“这些年,他们替我挡过十二次刺杀。”萧沅的声音很轻,“娘娘每次生辰,他们都会偷偷在椒房殿外种下野蔷薇。去年您小产,阿七在佛堂跪了三天三夜,求菩萨...”
他的话戛然而止。卫蓁蓁的茶杯“当啷”坠地,碎瓷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裾。她想起去年深秋,窗台上突然多了盆野蔷薇,花开得格外艳,却不知是用怎样的血泪浇灌。
容珩起身时,龙袍扫过满地碎瓷。他弯腰拾起一片瓷片,上面还沾着未干的茶渍:“萧将军,朕记得你曾说,暗卫只听令于你?”
萧沅单膝跪地,玄甲与青砖相撞发出闷响:“回陛下,他们的命是末将救的,但护娘娘周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皇帝的目光落在卫蓁蓁发间的野蔷薇簪上,那是今早她特意别上的。龙涎香混着蔷薇气息在殿内流转,他忽然想起昨夜宫墙外,萧沅替卫蓁蓁挡下刺客的袖箭,自己却生生挨了一刀。
“明日起,暗卫可自由出入宫禁。”容珩将瓷片抛入火盆,火苗猛地窜起,“但萧将军要记住——”他的声音陡然变冷,“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
卫蓁蓁望着两人紧绷的脊背,忽然想起太后说的话:“你比哀家当年更像皇后。”她走到萧沅身侧,伸手将他扶起,指尖掠过他甲胄上的蔷薇纹:“陛下,萧将军的暗卫,也是大雍的暗卫。”
殿外传来瓦片轻响,阿七的声音透过窗缝传来:“将军,陈侍郎余党现身城西悦来客栈。”
萧沅正要领命,却被卫蓁蓁拽住袖口:“我也去。”她从妆奁底层摸出那枚凤印,东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当年他们欠流民的血债,该清一清了。”
城西的雨来得猝不及防,卫蓁蓁的斗篷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发冷。萧沅将她护在伞下,玄甲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容珩握着玄铁剑走在前方,明黄龙袍隐在雨幕里,像一团随时会噬人的火焰。
“就在前面。”阿七的黑衣融入巷口阴影,手中匕首泛着幽蓝——那是淬了蛇毒的刃。
客栈二楼突然传来异响,三支弩箭破空而来。萧沅的银枪挑飞两支,第三支却直奔容珩后心。卫蓁蓁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却见阿七从屋檐跃下,用血肉之躯挡下了这一箭。
“阿七!”萧沅的怒吼混着雨声。
黑衣人单膝跪地,喉间溢出鲜血,仍死死盯着楼上:“将军...西南角有地道...”话未说完,便栽倒在地。
卫蓁蓁跪在泥水里,颤抖着探向阿七的鼻息。少年的手掌还紧握着那枚铜铃,指缝间渗出的血,将铃身的凹痕染得通红。
“带娘娘回宫。”容珩的玄铁剑已经染上血色,“剩下的,朕来解决。”
萧沅却没有动,他摘下阿七腰间的铜铃,轻轻放在卫蓁蓁掌心:“娘娘可知,他们为何甘愿赴死?”他的声音被雨水打散,“因为在流民营里,活下来的人,要替死去的人活下去。”
回宫时天已微亮,卫蓁蓁的披风上还沾着阿七的血。椒房殿外,七株野蔷薇在晨风中摇曳,花瓣上的水珠折射着晨光,宛如未干的泪痕。
“陛下亲自审问了余党。”青梧捧着药碗进来,“说是陈侍郎临终前,曾给羽林卫送去一箱西域火漆。”
卫蓁蓁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发间的野蔷薇簪子有些歪斜。她想起昨夜容珩挥剑时的决绝,也想起萧沅抱着阿七尸体时,铠甲缝隙里渗出的雨水。
“娘娘,萧将军在宫门外。”青梧犹豫着说,“他说...要给阿七种最后一株野蔷薇。”
卫蓁蓁起身时,正撞见容珩踏入殿门。皇帝的龙袍皱得不成样子,却在看见她的瞬间,将手背到身后——那里有道新鲜的剑伤,还在渗血。
“朕命人在皇陵旁划了块地。”容珩的声音有些沙哑,“让那些暗卫...入土为安。”
萧沅的声音突然从窗外传来:“陛下,阿七的铜铃,该挂在何处?”
卫蓁蓁握着铜铃走到檐下,晨风吹起她的裙裾。野蔷薇的香气混着龙涎香,与阿七身上未散的血腥气缠绕在一起。她望着宫墙外连绵的青山,忽然将铜铃挂在廊下:“就挂在这里吧,这样,他们便能听见...这天下太平的声音。”
容珩与萧沅对视一眼,最终同时伸手,将那株新栽的野蔷薇扶正。晨光中,三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道是龙影,哪道是蔷薇。而阿七的铜铃在风中轻晃,发出沙哑的响动,像是流民营里,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孩子,最后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