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山庄寝殿内,花非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倒映在铜镜中的面容。
镜中映出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乍看之下仍是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仿佛二八少女。
然而,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正一遍遍抚过眼角那若隐若现的细纹,又反复按压着颊侧那微微松弛的肌肤。
“皱纹……”她喃喃低语,陷入一种疯魔的恐惧之中,“不,不行……绝不行!”
“啪!”
价值连城的鎏金铜镜被她狠狠掼在地上。
镜面四分五裂,散落一地的碎片映出她扭曲的脸庞。
守在旁边伺候的两个年轻男宠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地砖,身体抖如筛糠。
“药呢?!”花非柳猛地转身,声线拔高至刺耳的音调,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把我的药拿来!快!”
寝居角落的阴影里,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弟子战战兢兢地挪前一步,声音发颤:“庄主息怒!那个东瀛商人他……他说药……不卖了……”
“不卖了?!”花非柳瞳孔骤缩,一股暴戾之气充斥了整个房间,她恶狠狠地盯着跪地的女弟子,“加钱!告诉他,无论他开价多少,锦绣山庄照付!去!立刻去!”
女弟子吓得浑身瘫软,声音带着哭腔:“庄主,弟子找他们谈过了!说我们愿意加价,甚至翻倍!可那东瀛人……”
她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后半句,“他说,除非我们锦绣山庄加入罗刹教,从此听奉教主号令,否则……休想再拿到一粒药……”
寝居内鸦雀无声,只有花非柳粗重的喘气声。
加入罗刹教?听从东瀛人的号令?
她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倭寇洗劫后的沿海城镇,冲天的火光,遍地的残肢断臂,妇孺绝望的哭嚎……
那些画面曾让她鄙夷,让她在江湖同道面前维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置身事外的“体面”。
她花非柳贪恋青春,喜好男色,玩弄权术,可她从未想过要将自己、将锦绣山庄彻底绑上东瀛人的战车!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千古骂名!意味着锦绣山庄数代基业将彻底葬送,成为武林公敌,遗臭万年!
花非柳的手指深深掐进榻上的锦垫,精心保养的长指甲几乎整根折断,一丝殷红在指缝间洇开,却远不及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不是不知道,东南沿海已有不少小门小派,甚至一些稍有名气的势力,早已被东瀛人渗透、收买,成了彻头彻尾的走狗。
锦绣山庄与东瀛人做些生意,弄点奇珍异宝,甚至包括这驻颜秘药,在江湖上还能勉强搪塞过去,顶多被人私下议论几句“与虎谋皮”。
可若是公然倒戈,那性质就彻底变了。
难道……
当真要踏出那万劫不复的一步?
“庄主……”女弟子见她脸色变幻不定,沉默得吓人,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还有唐门那边的事……薛师姐她们似乎对您之前的处置,颇有微词……”
她指的是薛清宁等弟子认定卫莲是凶手,对山庄未能向唐门施压讨回“公道”而怨怼。
“微词?”花非柳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冷笑出声,笑声尖锐刻薄,充满了嘲讽,“蠢货!她以为本庄主愿意咽下这口气吗?十几条人命,死的都是我锦绣山庄精心培养的弟子!本庄主的心都在滴血!”
她猛一拂袖,逶迤拖地的袍袖带起一阵风:“闹?找唐晰闹?是本庄主不想吗?他唐晰是什么人?年纪轻轻便执掌唐门,一手暗器和机关傀儡术独步江湖,多少人连看都没看清就送了命!本庄主亲自去成都府踢馆?还是你们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躁:“难道要跟唐门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才算吗?!薛清宁那个蠢材,她懂什么!”
女弟子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花非柳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不甘、愤怒,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压下情绪,目光重新落回那女弟子身上——这弟子负责与东瀛人接头购买秘药已有段时日,对他们的心思揣摩得最透。
“你……”花非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试探,“依你看,东瀛人究竟想要什么?真就图我锦绣山庄这点力量?”
她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微弱的侥幸。
女弟子微微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压低声音道:“庄主明鉴,弟子感觉……他们并非真的指望我们锦绣山庄能替他们冲锋陷阵。”
“东瀛人只是不希望看到中原武林还能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对抗他们。”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只要我们不帮那些所谓的‘正道’,甚至……在某些时候稍稍制造些麻烦,拖拖后腿,让他们无法顺利联合……这就够了,至于秘药,不过是维系合作的一点诚意罢了。”
“团结一心?呵……”花非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嗤了一声。
华清道人在沧浪盟寿宴上的疾呼犹在耳边,什么外敌当前,什么同仇敌忾,都是狗屁!这江湖早就烂透了!
人人各扫门前雪,谁管他人瓦上霜?连武当和少林这等泰山北斗,在面对她锦绣山庄十几条人命的血案时也不过是口头上“主持公道”,真正触及唐门这等庞然大物,谁又敢真刀真枪地出头?
江湖道义?民族存亡?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义,抵得过她眼角一条新生的细纹吗?抵得过她看着镜中日渐松弛的皮肤时那噬心蚀骨的恐惧吗?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断裂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她缓缓松开手,眼神中闪过一道寒芒。
罢了!
这不堪的世道,能抓住眼前的欢愉已是万幸,谁又管得了明日洪水滔天?骂名?待她容颜永驻,青春不老,谁又敢当面置喙?
一丝决绝的厉色取代了所有的挣扎,在花非柳眼中凝固成冰,她抬起染血的指尖,指向那垂首的女弟子,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
“去!告诉罗刹教的人,就说本庄主有要事相商!”
……
千里之外,武当后山。
四月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洒落在清扫干净的小院空地上。
卫莲的身影便在这片新绿与暖阳中穿梭、腾挪,快得只留下道道模糊的残影。
汗水早已浸透他的衣襟,紧贴在流畅的肌肉轮廓上,在阳光下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
快!必须更快!
“呼……”他猛地一个旋身,右腿带起的腿风竟将数步外一株嫩芽上的露珠震得飞散开来,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就在这时,月洞门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赞叹:“好!筋骨如铁,劲力内蕴!卫小友,你这身根基打磨得愈发扎实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卫莲身形骤停,气息微促。
循声望去,只见华清道人正含笑立于门边,道袍随风摆动,一派仙风道骨,而他身旁站着的观止道人则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华清道人看着卫莲,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继续道:“若你自幼便得名师启蒙,打下深厚内功底子,再辅以你这份超绝的悟性与百折不挠的韧劲,今日成就恐怕未必在玉衡之下!”
这句夸赞分量极重。
然而他话音未落,旁边的观止道人便忧心忡忡的规劝:“根基虽好,进境亦速,然,师兄可曾细观?”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卫莲身上,满腹忧虑,“此子眉宇间戾气深重,举手投足杀意凝而不散,招式路数更是狠辣绝伦,不留半分余地。”
“此等心性,此等武功路数……若不加以引导化解,一味追求杀伐之效,只怕将来非武林之福,恐酿成滔天大祸!”
观止道人言辞恳切,忧虑溢于言表。
卫莲沉默地听着,并未露出异样表情,只有汗水不断滑落,他缓缓抬起手,抹去即将流入眼中的汗珠。
戾气?杀意?滔天大祸?
这些评判于他而言,远不及体内奔涌的力量来得真实。
他要的从来不是成为什么武林之福,而是足以斩断一切枷锁、扫平所有障碍的力量!
唯有更快,更狠,更致命,才能在这杀机四伏的棋局中活下去,才能铺平通往梦想之地的道路。
华清道人正要开口为卫莲分辩几句,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观止师叔!”一个负责传讯的小道童气喘吁吁地跑到月洞门前,小脸跑得通红,顾不得行礼,急声道,“掌门真人紧急传召,请二位师伯速去紫霄大殿议事!有……有十万火急之事!”
“你细细说来。”华清道人眉头一皱,观止道人也收敛了脸上的忧色,转为凝重。
小道童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惊惶:“是少林寺派了急使来,说东南沿海出大事了!好多门派……都……都……”他似乎被那消息吓住,一时竟说不下去。
华清与观止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东南沿海!
这个敏感的地域,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两人。
他们甚至顾不上再看卫莲一眼,袍袖一拂,身形已如两道轻烟,疾速朝前山紫霄大殿的方向掠去,留下那小道童扶着门框兀自喘息。
小院中,又只剩下卫莲一人。
阳光依旧暖融,山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然而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东南沿海……出大事了?
卫莲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睫,目光投向华清和观止消失的方向,眼眸中因突破境界而燃起的灼热光芒,一点点沉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