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克拉科夫的列车在波兰东部平原上疾驰,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形成一种单调的节奏。颜殊透过脏污的车窗望着外面飞逝的景色——收割后的麦田、稀疏的桦树林、偶尔闪过的红顶农舍。阳光透过云层间隙投下斑驳的光影,给九月的波兰乡村镀上一层忧郁的色调。
韩默坐在她对面,双手交叠放在小桌板上。从热舒夫车站逃上列车后,他变得异常安静,眼角的金色纹路已经褪去,但瞳孔仍然保留着不自然的淡金色光泽。他的呼吸很浅,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像一尊精心雕琢的蜡像。
\"你感觉怎么样?\"颜殊压低声音问道。车厢里还有其他乘客——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两个穿着工装裤的老年农夫,还有几个背着登山包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韩默缓慢地眨了下眼,仿佛需要额外的时间来处理这个简单问题。\"在重组。\"他最终回答,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次使用能力后,身体都会...重新调整。\"
颜殊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皮肤下隐约有金色的细线流动,就像叶脉中的汁液。她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触感比正常人高出至少两度。\"需要多久?\"
\"越来越长了。\"韩默的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却没有真正在看,\"上一次是三小时,这次...\"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突然绷直,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
颜殊立刻警觉起来:\"怎么了?\"
\"查票员。\"韩默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是真正的查票员。他带着武器,右腰侧...他在检查每一节车厢的乘客。\"
颜殊的喉咙发紧。他们用的是玛尔塔给的假车票,如果遇到仔细检查...\"还有多远?\"
\"两节车厢。\"韩默突然站起身,\"我们得换位置。\"
他们迅速向列车后方移动,穿过两节车厢连接处时,冷风从铁皮缝隙中灌进来,吹乱了颜殊的头发。最后一节车厢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醉醺醺的流浪汉。韩默选了最靠后的座位坐下,背部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壁板。
\"他会查到这里吗?\"颜殊紧挨着他坐下,能感觉到韩默身体散发出的不正常热度。
\"不确定。\"韩默闭上眼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能干扰电子设备,但对付人...\"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痛苦,\"他们在调整频率...我能感觉到...\"
\"谁在调整频率?\"颜殊警觉地问。
韩默没有回答。他的手指死死抓住座椅边缘,指节发白。颜殊看到一滴血从他的左鼻孔流出,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目。她急忙掏出手帕按住他的鼻子,血珠在手帕上晕开,呈现出诡异的金红色。
\"别再使用能力了,\"她低声恳求,\"我们躲在这里等查票员过去就行。\"
韩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叫出声来。\"不是查票员,\"他嘶声道,\"是'净化者'。他们知道我们在车上。三个人...不,四个...带着神经干扰器...\"
颜殊的血液瞬间变冷。她看向车厢前方,透过玻璃门,能看到一个穿铁路制服的高大男子正挨个检查乘客的车票,他的动作太过精准,不像普通工作人员。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两个穿便装的男子看似漫不经心地站着,实则封锁了车厢出口。
\"后门。\"她急促地说,\"我们可以从后面的紧急出口——\"
\"没用的。\"韩默摇头,\"他们肯定在站台安排了接应。\"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除非我们在列车行驶中下车。\"
颜殊瞪大眼睛:\"你疯了?这车速至少有八十公里——\"
\"前方五公里处有个弯道,列车会减速。\"韩默的声音出奇地冷静,\"那里有片树林,可以提供掩护。\"
就在这时,车厢前方的门被推开,\"查票员\"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醉汉,然后落在角落里的颜殊和韩默身上。颜殊能看出他瞬间的停顿——认出来了。
\"现在。\"韩默低声道。
他们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向车厢后部的洗手间走去。颜殊能感觉到背后灼热的视线。\"查票员\"正在用对讲机低声说着什么。韩默推开洗手间的门,里面狭小得几乎无法转身。
\"踩着我爬上去。\"他指着天花板上的通风口盖板,\"快!\"
颜殊踩上马桶盖,再踏上韩默交叠的双手,勉强够到通风口。盖板比想象中容易撬开,她奋力爬进黑暗狭窄的通风管道,金属边缘刮破了她的肘部皮肤。韩默紧随其后,动作敏捷得不似人类。
通风管道只能匍匐前进,尖锐的金属接缝割破了颜殊的膝盖和手掌。她能听到下方洗手间门被猛地踹开,愤怒的喊叫声和无线电杂音混在一起。
\"他们知道我们在通风系统里,\"韩默在她身后说,\"前面左转,然后向下。\"
通风管道突然垂直向下,通向列车底部的设备舱。颜殊几乎是从管道中跌出来的,落在布满电缆和管道的狭窄空间里。列车底部的噪音震耳欲聋,铁轨的震动直接传遍全身。韩默落在她身旁,动作轻盈如猫。
\"弯道快到了,\"他在她耳边喊道,声音勉强压过噪音,\"看到那个检修门了吗?打开它,我数到三就跳!\"
颜殊的手指冻得发麻,几乎感觉不到门闩的存在。当她终于拧开生锈的螺栓时,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外面的世界在高速移动中变成模糊的色块。
\"一、二、三!\"
他们同时跃入冰冷的空气中。世界天旋地转,颜殊本能地蜷缩成一团,感到尖锐的碎石和杂草抽打着全身。她翻滚了至少十几圈才停下来,肺部所有的空气都被挤压出去,眼前一片漆黑。
当视野重新清晰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排水沟里,全身每一寸都在疼痛。几米外,韩默已经站了起来,左臂不自然地垂着——可能脱臼了,但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能走吗?\"他问,声音异常冷静。
颜殊咬着牙点头,挣扎着爬起来。她的牛仔裤在膝盖处磨破了,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远处的列车已经变成一个小点,但她确信\"净化者\"会在下一站下车,然后派人在沿线搜索。
\"那里,\"韩默指着远处的一片树林,\"我们需要隐蔽处。\"
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收割后的麦田,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子在割颜殊的膝盖。韩默走得很快,尽管左臂明显受伤,但他的步伐异常坚定,仿佛被某种内在的导航系统指引。
树林比看起来远得多。一个小时后,颜殊几乎是在拖着腿走路,呼吸变成喉咙里灼热的喘息。韩默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农舍。\"
那是一座被遗弃的砖木结构农舍,屋顶部分坍塌,窗户都用木板封死。后院有个摇摇欲坠的谷仓,看起来比主屋更结实。他们绕到谷仓后面,发现一扇几乎锈蚀殆尽的金属门,韩默用肩膀一撞就开了。
谷仓内部干燥阴冷,堆放着发霉的干草和生锈的农具。阳光从木板缝隙斜射进来,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形成光柱。颜殊瘫坐在一堆相对干净的干草上,检查自己的伤势——膝盖擦伤严重,但没伤到骨头;手掌和手肘多处擦伤;肋骨可能有些挫伤,呼吸时会刺痛。
韩默在谷仓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出口后,开始检查自己的左臂。他的动作精准而克制,右手握住左腕,突然一扭一推,关节复位的声音在寂静的谷仓里格外清晰。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不觉得疼吗?\"颜殊忍不住问。
韩默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复位的手臂,表情近乎困惑:\"疼?是的...但我能...把它调低。就像收音机的音量旋钮。\"
这个比喻让颜殊脊背发凉。她看着韩默在谷仓角落里找到一桶可能用来喂牲畜的清水,浸湿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过来帮她清理伤口。
\"你的能力...\"她小心翼翼地问,\"越来越可控了?\"
韩默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不完全是控制...更像是理解。就像你一直用蹩脚的外语交流,突然有一天发现那是你的母语。\"他轻轻擦去颜殊膝盖上的血迹,\"但我付出的代价是...记忆。每次使用能力,就会有一些过去的片段消失。\"
阳光移动,照在他的脸上。颜殊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在光线下几乎是透明的,瞳孔的金色更加明显,虹膜边缘呈现出细微的放射状纹路——完全不像人类的眼睛。
\"我们得处理你的伤。\"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从随身小包里找出玛尔塔给的简易医疗包,\"你的体温太高了。\"
韩默顺从地坐下,让她检查。当颜殊解开他的衬衫纽扣时,倒吸一口冷气——他胸口和腹部的皮肤下,金色的网状纹路已经蔓延成片,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发亮,像是一张逐渐成形的电路图。
\"这...这比以前严重多了。\"她努力控制声音的颤抖。
韩默低头看着自己发光的身体,表情近乎科学家的冷静观察:\"在适应环境。每次使用能力后,改造就会更进一步。\"他抬头直视颜殊的眼睛,\"我越来越不像人类了,是不是?\"
这个问题像刀子一样扎进颜殊心里。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触感依然熟悉,但温度高得不正常。\"你还是韩默,\"她坚定地说,\"无论如何都是。\"
韩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痛:\"那你还记得我们在柏林分开的那晚吗?你确定没事情瞒着我?\"
颜殊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记忆闪回...不只是'方舟'的。\"韩默的声音变得异常锐利,\"我看到林秀琴的实验室,看到你站在她身边...看到一份文件...\"他的表情扭曲起来,像是正在与剧烈的头痛搏斗,\"那份文件上写着什么?颜殊,你究竟知道多少?\"
谷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颜殊感到一滴冷汗顺着脊背流下。她确实隐瞒了一些事,但那是为了保护他...
一声遥远的犬吠打断了这危险的时刻。韩默猛地抬头,金色瞳孔收缩:\"警犬。他们找到我们了。\"
颜殊立刻站起来,膝盖的疼痛瞬间被肾上腺素淹没:\"多远?\"
\"三公里,也许更近。\"韩默迅速扣好衬衫,遮住发光的皮肤,\"他们带着武器...和某种电子设备...我能感觉到脉冲。\"
谷仓后墙有一扇小窗,玻璃早已破碎,只留下生锈的铁栅栏。韩默用力掰开两根铁条,刚好够一个人挤出去。
\"你先走,\"他推着颜殊向窗口移动,\"去华沙,找到玛尔塔说的咖啡馆——\"
\"不!\"颜殊抓住他的手臂,\"我们一起走!\"
韩默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几乎是悲伤的:\"我走不了...我的生物信号太明显了,他们会一直追踪。但我可以引开他们,给你争取时间。\"
\"你疯了吗?\"颜殊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我不会丢下你!\"
又一声犬吠,这次更近了。韩默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温度高得几乎灼人:\"听我说,你必须找到林秀琴,弄清楚'Gene-x'的真相...弄清楚她对我们做了什么。\"他的拇指轻轻擦过颜殊颧骨上的擦伤,\"然后决定是否要救我...或是毁灭我。\"
窗外的树林里突然惊起一群乌鸦,黑色的翅膀拍打声如同不祥的预兆。\"净化者\"和他们的警犬已经近在咫尺。
韩默突然吻了她,这个吻带着异常的热度和绝望。当他退开时,眼中的金色光芒几乎盖过了虹膜原本的颜色:\"现在走。穿过树林往东北方向走,大约十公里有个小村庄,可以搭便车去华沙。\"
颜殊想抗议,想拒绝,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唯一的选择。她含泪爬出窗口,在落地前最后看了韩默一眼——他站在昏暗的谷仓里,皮肤下的金色纹路越来越亮,如同一尊正在觉醒的古老神只。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树林,泪水模糊了视线。身后传来警犬的狂吠和男人的喊叫声,然后是某种电子设备启动的嗡鸣,最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谷仓的方向腾起一团橙红色的火球,热浪甚至传到了她所在的位置。
颜殊瘫软在一棵橡树下,无声地哭泣。但很快,她擦干眼泪,强迫自己站起来,向东北方向走去。她必须到达华沙,找到玛尔塔,然后前往伦敦——不仅为了真相,也为了那个正在谷仓里为她牺牲自己的人类...或是曾经人类的存在。
远处的火光照亮了波兰乡村的黄昏,乌鸦在燃烧的谷仓上空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颜殊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无论韩默是生是死,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已经因为那些未说出口的秘密而永远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