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集的污秽与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如同甩脱一块黏在鞋底的腐肉。陈墨的身影在崎岖的山道上疾行,玄色斗篷如同夜幕的一角,无声掠过枯黄的衰草和嶙峋的怪石。目标明确——云雾山外围,那片被遗忘的角落,那座早已在传闻中与厉鬼同眠的荒废驿站。
越靠近云雾山,空气便愈发清冽,也愈发沉重。草木的气息里混杂着山石冰冷的土腥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陈年的腐朽味道。山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空洞的呜咽,比秽土坡的风更加孤寂,更加悠长,仿佛在诉说着被时间掩埋的秘密。脚下的路早已被荒草和碎石吞噬,只剩下模糊的痕迹,昭示着曾有人迹,如今却彻底归于死寂。
日头西沉,将连绵的山峦涂抹成一片沉郁的紫黑。陈墨在一片地势略高的山坳前停下脚步。
残阳的余晖吝啬地洒落,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几堵半塌的土墙,顽强地戳在荒草之中,如同巨兽腐朽的肋骨。墙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夯实的黄土,上面爬满了深色的苔藓和干枯的藤蔓。一截断裂的石质门楣半埋在土里,上面的字迹早已风化磨灭,只留下几道模糊的刻痕。墙内,是更深的荒芜。破碎的瓦砾、朽烂的梁木、倾倒的石磨……一切都被厚厚的枯草和藤蔓覆盖,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破败与荒凉。
这就是古驿站遗址。传说中,百年前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火吞噬了这里,驿卒、客商数十口人一夜之间化为焦炭。自那以后,夜半常有凄厉哭嚎与无头人影游荡,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地。浓郁的阴气如同无形的寒潭,沉淀在这片废墟的每一个角落,比乱葬岗更加纯粹、更加凝练,带着一种被长久禁锢、无处宣泄的怨毒。空气仿佛凝固了,吸入肺腑冰冷刺骨,连飞鸟都远远避开这片区域。
陈墨对此毫不在意。他需要的,正是这种远离人烟、阴气汇聚的绝地。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层层荒草和断壁残垣,精准地锁定了废墟最深处,那片被几棵虬结扭曲、枝干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的老槐树阴影笼罩的区域。
拨开足有一人高的、带着锋利锯齿边缘的枯黄苇草,脚下是松软的、混杂着腐殖质的泥土。右眼的石灰硬壳传来阵阵细微的麻痒感,视野边缘的血雾在踏入这片槐树阴影时陡然浓郁了几分,几乎要将整个视野染红。空气中那股腐朽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重,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水腥气?
拨开最后一丛茂密的、带着倒刺的荆棘藤蔓,目标终于显露。
一口井。
井口并非规整的圆形,而是由粗糙的、未经打磨的巨大青石堆砌而成,边缘参差不齐,缝隙里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井口大部分已被经年累月的厚厚浮土和枯枝败叶掩埋,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不规则黑洞,如同大地上一道干涸、腐烂的伤疤。一股比周围更加阴寒、更加沉滞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蛇息,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个黑洞里涌出,缠绕着陈墨的脚踝。井壁内侧,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可见覆盖着一层滑腻、深绿的苔衣,一直向下延伸,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就是他要找的“穴眼”。此地阴脉汇聚,经年累月,早已将这口枯井侵蚀成了一处天然的怨气节点。它远离人烟,深埋地下,是埋藏“引信”最完美的容器。
陈墨没有急于靠近井口。他后退几步,选了一处相对平整、背靠半截断墙的阴影处。他盘膝坐下,斗篷铺开,隔绝了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土。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第一件,是那个内衬绘制着微弱隔绝符文的皮囊。解开系绳,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怨毒血腥混合着陈腐土腥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连周围阴寒的空气都似乎扭曲了一下。那块巴掌大小的猩红“血绣”静静躺在皮囊底部,上面的黑色扭曲绣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缓缓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异。
第二件,是一枚铜钱。极其普通的“洪武通宝”,边缘磨损得厉害,表面覆盖着一层深绿色的铜锈,早已看不清原本的字迹。但这枚铜钱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上面沾染的东西——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水腥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沉埋井底多年的阴冷湿意。这是阿芸家那口井的气息!陈墨在逃离陈家村前,特意潜入那口吞噬了阿芸、又被山神子嗣盘踞过的古井深处,从淤泥里捞出了这枚不知何年何月沉底的铜钱。它浸透了那口井的“水煞”,更承载着阿芸沉尸井底、怨气初生的那一缕本源气息!
陈墨又从斗篷内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材质非金非木的墨黑色小匣。匣子表面光滑冰冷,没有任何纹饰,入手沉重异常。这是他利用在黑水集收集到的特殊材料,结合《诡谈录》中兑换的微弱“封禁”符文,临时赶制的容器。此刻,它将容纳这两件至关重要的媒介。
他首先捏起那枚锈蚀的铜钱。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铜锈和那股微弱水腥的刹那——
“呜……”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隔着无尽水波传来的女子呜咽,毫无征兆地在陈墨识海中响起!那声音充满了无边的绝望和冰冷,正是阿芸怨念最核心的回响!同时,他左臂内侧,被翡翠甲胄覆盖下的心脏,那如同菌丝搏动般的沉重心跳声猛地一滞!一股强烈的、源自翡翠妖疫本能的排斥感骤然升起!仿佛这枚铜钱上沾染的气息,是某种令它极度厌恶、甚至隐隐畏惧的“异物”!
陈墨眉头微蹙。管理者冰冷的意志压下左臂的躁动,强行捏着铜钱,将其放入墨黑小匣的底部。铜钱落入匣中的瞬间,那微弱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仿佛被匣子的材质隔绝。但那股纯粹的井水阴寒之气,却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匣内缓缓晕染开来。
紧接着,是那块猩红的“血绣”。
当陈墨再次用指尖和拇指侧面拈起它时,布片上氤氲的血色怨气瞬间沸腾!那张极度痛苦扭曲的女性面孔再次在血光中浮现,无声地尖啸着,浓烈的怨毒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陈墨的指尖!这一次的反扑,比在黑水集时更加猛烈!因为此地阴气浓郁,更因为这口枯井的气息,隐隐与它产生了某种共鸣!
右眼的石灰硬壳剧烈震动!簌簌剥落的碎屑更多,暴露出的翡翠瞳孔幽光大盛!一股更加磅礴、更加无情的威压从陈墨身上爆发,强行镇压着血绣的躁动。他毫不犹豫,指尖一松,那块猩红的布片飘然落入墨黑小匣之中,正好覆盖在那枚铜钱之上。
嗡——!
就在血绣接触铜钱的瞬间,异变陡生!
猩红的怨气与铜钱上纯粹的井水阴寒,如同冰与火的碰撞,在狭小的匣内空间轰然爆发!血光暴涨,几乎要冲破匣盖!冰冷的寒气如同白霜,瞬间在匣子内壁凝结!两种截然不同、却又都源于极致痛苦的怨念力量,在匣内疯狂地冲突、撕扯、排斥!墨黑小匣剧烈地震颤起来,表面那微弱的封禁符文忽明忽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墨眼中寒芒一闪。他猛地咬破舌尖,一点蕴含着微弱命元的精血混合着冰冷的意志,被他张口喷在剧烈震颤的匣盖上!
“封!”
随着他一声低沉如铁的命令,那点精血瞬间融入匣盖,化作一道暗红的、扭曲如锁链的纹路,与匣子本身的封禁符文瞬间勾连、强化!同时,他左臂内侧的翡翠甲胄之下,那如同菌丝网络般的脉络骤然亮起妖异的翠光!一股冰冷、贪婪、带着强制同化意味的力量,顺着他的手臂,透过指尖,狠狠注入匣中!
噗!
仿佛滚烫的烙铁插入冰水!匣内狂暴冲突的两股怨念力量,在这股更加强横、更加诡异的第三种力量强行介入下,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血光被翠色的脉络缠绕、渗透,发出滋滋的、如同油脂燃烧般的声响;冰寒的水煞之气则被翠光包裹、吞噬,如同被强酸溶解!两种怨念在翡翠妖疫的强制“消化”下,发出无声的哀鸣,反抗的力量被迅速瓦解、压制!
墨黑小匣的震动渐渐平息。表面那道由精血绘制的暗红锁链纹路深深烙印下去,与匣子本身的材质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冰冷、稳固的禁锢之力。透过匣盖的缝隙,只能看到一片深沉、粘稠、仿佛混合了血污与墨汁的混沌暗色,两种怨念的气息被强行糅合、压缩、禁锢,形成了一种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不稳定平衡。
成了。
陈墨的脸色微微苍白了一丝。强行压制并糅合这两种强大的媒介怨念,消耗了他不少心神和命元。但他眼中没有丝毫疲惫,只有一种完成精密部署后的冰冷笃定。他迅速合上匣盖,指尖在匣盖那道暗红锁链纹路上划过,留下最后一道微弱的精神印记。
他站起身,走向那口被厚土掩埋的枯井。
井口的黑洞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陈墨没有丝毫犹豫,俯身,拨开洞口堆积的枯叶浮土,露出仅容一人钻入的狭窄通道。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苔藓腐烂和水腥的阴湿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他钻了进去。
井壁内狭窄、湿滑、陡峭。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殖质和苔藓,踩上去软腻无声,带着刺骨的冰凉。井壁上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绿色苔衣,触手冰冷粘稠。光线在深入几步后便彻底消失,只剩下绝对的黑暗。右眼的石灰硬壳在此刻发挥了作用,翡翠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的、非人的冷光,穿透了粘稠的黑暗,清晰地映照出井壁滑腻的苔藓和脚下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不断向下攀爬,动作稳定而精准,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阴寒的气息如同无数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身体,试图钻入骨髓。越往下,那股沉滞的怨气便越浓重,几乎化为实质的黑色雾气,在翡翠视野中缓缓流动。井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如同抓挠留下的刻痕,以及零星散落的、早已腐朽发黑、与泥土融为一体的细小骨殖。
终于,脚下踩到了坚硬的、潮湿的岩石。到底了。
枯井之底,空间比井口略大一些,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底。底部积着一层粘稠、乌黑、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淤泥,上面漂浮着一些枯枝烂叶和不知名的细小骸骨。井壁上渗出的冰冷水珠滴落在淤泥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滴答”声,在这绝对死寂的黑暗中,如同丧钟的敲击。
陈墨站在井底,环顾四周。目光最终锁定在井壁一处相对干燥、被一块凸起的青石板挡住的凹陷处。他走过去,伸出那只被翡翠甲胄覆盖的左手——此刻,那翠色的脉络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如同活物。
嗤!
指尖轻易地刺入冰冷的泥土和坚硬的岩壁,如同热刀切入黄油。他五指成爪,如同挖掘机般,以非人的力量和效率,在坚硬的井壁凹陷处,向内挖掘。碎石和泥土簌簌落下,很快,一个足以容纳墨黑小匣的深洞便出现在眼前。
他取出那个散发着冰冷禁锢气息的小匣。在将它放入洞中的前一瞬,他停顿了一下。冰冷的指尖在匣盖那道暗红锁链纹路上轻轻一按。
“以此为引,百井同悲。”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井底回荡,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冰冷决绝,“怨咒……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匣内那被强行糅合、禁锢的怨念混沌,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桶,猛地向内塌缩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冰冷怨毒的波纹,以木匣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去,瞬间融入了井壁,融入了地底深处盘踞的阴脉!仿佛无数条无形的怨念丝线,顺着地脉的脉络,向着远方、向着那些同样深埋地底、充满怨气的古井,悄然蔓延而去……
他毫不犹豫地将木匣推入洞中深处,然后用挖掘出的、混杂着碎石和冰冷阴气的泥土,将洞口严严实实地填埋、压实。最后,那只覆盖着翡翠甲胄的左手,狠狠按在填平的泥土之上!
嗡!
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翠色光芒,如同活物般从他的掌心蔓延而出,瞬间渗入泥土,在填埋处形成一个极其微小、却散发着绝对禁锢和同化气息的翡翠纹章。纹章一闪即逝,彻底隐没。至此,这口枯井之底,除了冰冷的岩石、粘稠的淤泥和更加浓郁的阴气,再无任何异常。那承载着“百井怨咒”核心的“引信”,已被深埋于九幽之下,与地脉阴气彻底相连。
做完这一切,陈墨不再停留。他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沿着湿滑的井壁,快速向上攀爬。
当他重新钻出井口,站在废墟之上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一轮惨白的、边缘带着毛刺的冷月,高悬在漆黑的、没有一丝星光的夜幕之上。月光洒落在荒芜的驿站废墟上,将断壁残垣涂抹成一片诡异的银灰色,投下扭曲拉长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陈墨站在井口,玄色的斗篷在冰冷的夜风中微微拂动。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被浮土和枯叶重新掩埋的幽深洞口。右眼的石灰硬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缝隙中露出的翡翠瞳孔,倒映着那轮惨白的冷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荒驿死寂,枯井无言。
只有地底深处,那被强行糅合、被翡翠禁锢、与百井怨气悄然相连的混沌怨念,在无声地酝酿、膨胀,等待着最终点燃它的那一缕献祭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