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不再是无声的幕布,而是成了流言最肥沃的滋生地。张婆子空洞的血眼窝,李婶描述的形销骨立只饮雨水的阿芸,还有那窗纸上惊鸿一瞥的蠕动巨影……这些恐怖的碎片如同带着倒刺的种子,深深扎进被恐惧浸泡的土壤,在绝对沉默的黑暗里,疯狂地生根、发芽、扭曲缠绕,长出吞噬人心的毒藤。
流言如同无形的瘟疫,在紧闭的门板后、在灶台昏黄的阴影里、在田埂歇晌时交换的惊恐眼神中,悄然蔓延、变异。
最初是感官的异化。
“绿光!又看见了!” 村西头独居的李老栓,尽管上次的“鬼火”之说带着酒气,这次却煞有介事,逢人便抓住胳膊,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吼,“就在后半夜!那死屋的破窗缝里!幽幽的!一闪一闪!比上回更亮!像…像坟里爬出来的萤火虫,带着股邪性!看得人心里头发毛!” 他描述时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仿佛那绿光带着刺骨的寒意。
没过两天,另一个更具体、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流言如同野火燎原。
“不是刮风!不是老鼠!” 住在离死屋隔了两户的王二嫂,对着几个挤在她家灶房、面色惨白的妇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是啃东西的声音!嘎吱…嘎吱…又脆又闷!就在墙那边!后半夜!听得清清楚楚!”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像…像是什么东西…在啃…啃骨头!硬的!小的…像是…像是鸡骨头?还是…还是…” 她没敢说下去,但恐惧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旁边一个妇人“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最令人心胆俱裂、直击灵魂深处的流言,则彻底挑战了认知的底线。
“低…低语…” 一个平日里最是木讷寡言的老光棍,在井台边打水时,突然对着旁边同样面色惶然的汉子,没头没脑地冒出两个字。他的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被彻底污染后的麻木。
“啥?” 汉子一愣。
“那屋里的…东西…” 老光棍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不是哭…是…是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像…像风吹过瓦罐…断断续续的…就…就在你耳朵边上…说…说着你…听不懂…但…但骨头缝里发冷的话…” 他猛地灌下一口冰冷的井水,喉结剧烈滚动,“听了…脑子像…像被冰针扎…睡不着…闭上眼…全是那声音…在…在笑…”
“腹中物的低语!”
这个如同魔咒般的短语,瞬间击穿了所有听闻者的心理防线!那东西不仅存在,不仅吞噬母体,它…它还有意识?!它在说话?!它在用无法理解的语言污染靠近者的神智?!
恐慌不再是暗流,它已经化为粘稠的毒瘴,沉甸甸地弥漫在村落的每一寸空气里。村民们见面时眼神躲闪如同受惊的兔子,交谈时嘴唇无声翕动,用眼神和手势传递着比语言更恐怖的讯息。白天下田,锄头砸在泥土上的声音稍大,都可能引来一片惊恐的注视,仿佛惊动了地底沉睡的邪魔。孩童被反复告诫,看向西头的眼神充满了懵懂而深切的恐惧,仿佛那死屋是吃人的怪兽巢穴。连平日里在村巷里大摇大摆、聒噪不已的鸡犬,都似乎感应到了那无形的不祥,每每走到西头附近,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墙壁,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远远地绕道而行。
阿芸那间被钉死的土屋,连同它周围那无形的“十步禁区”,彻底成了村落中绝对的、生人勿近的死亡禁域。那口“活棺材”的存在本身,就是恐惧的源头。每一次靠近,哪怕只是远远瞥见那被木杠封死的门窗轮廓,都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败气息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寒风,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而曾经参与送亲、侥幸逃回的汉子们,成了这恐惧漩涡中最先被吞噬的牺牲品。
王莽,这个曾经最是粗壮蛮横的汉子,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他整日蜷缩在自家昏暗的角落里,蓬头垢面,眼窝深陷,眼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只有劣质的、辛辣的土酿烧刀子灌进喉咙时,才能短暂地麻痹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酒…酒!” 每当醉意上头,他便如同换了个人,猛地从地上弹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大,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身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桌子腿、同伴的胳膊、甚至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唾沫混着酒气四溅:
“雾!好大的雾!粘…粘得跟浆糊似的!钻…钻鼻子!钻眼睛!火把…噗!全他娘的…噗!灭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在驱赶无形的怪物,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路…路没了!脚下…软…软得像踩在…死人肚皮上!噗嗤…噗嗤…抬不动!那轿子…那破轿子…死沉死沉!像…像装满了石头!不!是…是活的!它在…在里头动!撞!砰砰砰!撞得杠子…嘎吱响!” 他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模仿着抬轿的姿势,脸上肌肉疯狂抽搐。
“人!柱子!柱子他…他就走在我旁边!走着走着…没声了!我喊!我他娘的扯着嗓子喊!柱子——!没…没回声!就…就听见…听见他喉咙里…嗬…嗬…像是…像是被啥东西…捂住了嘴…拖…拖走了!就在…就在那雾里!就在我旁边!我看不见!我他娘的…什么也看不见啊——!!!” 王莽的嘶吼变成了绝望的嚎哭,涕泪横流,身体瘫软下去,只剩下剧烈的抽搐和喉咙深处破碎的呜咽。
同样的场景,在另外几个送亲汉子的家里反复上演。他们或在酒后的癫狂中嘶吼着“雾里有手!冰冷的手抓脚脖子!”,或蜷缩在墙角喃喃自语“绿光…雾里有绿光…追着人跑…”,或在睡梦中发出凄厉的惨叫,仿佛被无形的怪物撕扯。曾经十六个精壮的汉子,如今只剩下十三个半死不活的躯壳,他们的精神早已被云雾山深处那吞噬一切的浓雾和轿中未知的恐怖彻底碾碎,成了行走在村落里的、活生生的恐惧图腾。他们的每一次失控嘶吼,每一个惊恐的眼神,都如同在村民早已绷紧的心弦上,再狠狠割上一刀。
村民们在极致的恐惧中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夜风吹过破窗纸的呜咽,成了“腹中物”的恶毒低语。
老鼠在房梁上跑动的窸窣,成了啃噬骨头的“嘎吱”声。
远处山林里夜枭的啼叫,成了山神索命的号角。
甚至连自家孩子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都可能被惊恐的父母解读为被那“低语”污染的征兆!
一个妇人因为后半夜听到隔壁传来几声模糊的咳嗽,便坚信是那“东西”的低语穿透了墙壁,惊恐之下竟用破布塞住了自家孩子的耳朵,结果导致孩子耳朵发炎流脓。
一个汉子起夜,看到自家院墙根下有一小片被月光照得发亮的湿痕(可能是夜露或野猫尿),竟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那死屋渗出的“绿光”或“污血”,抡起锄头疯狂地刨挖,直到将那片地翻得稀烂才罢休。
更有人开始偷偷焚烧纸钱、供奉一些不知名的野神牌位,试图寻求一丝虚无缥缈的庇护,空气中时常弥漫着劣质香烛和纸灰的呛人气息。
整个村落,如同一个巨大的、濒临崩溃的精神病院。恐惧不再是情绪,它已经异化成了生存的底色,一种弥漫在空气中、渗透进水源里、扎根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活着的毒瘴。流言是它的养料,死屋是它的心脏,而每一个在恐惧中扭曲、癫狂的灵魂,都是它蔓延滋生的触须。那口被钉死在土屋里的“活棺”,正以阿芸的生命为祭品,孕育着超出所有人想象的恐怖。而流言的毒牙,已深深嵌入村落摇摇欲坠的根基,只待那最终的破裂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