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已下达,浩二的生活似乎依旧。他和其他工人一样,在铁皮的呵斥下,在金属的噪音与臭气中,重复着枯燥而危险的拆解工作。但内在的节奏已然改变。
他的窝棚位置相对较高,视野可以越过近处的垃圾山,隐约看到远方那座高耸入云的“女娲之眼”Alpha-7控制塔的基座部分。
他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工作间隙——比如短暂的休息、等待切割器冷却、或者搬运废料的片刻——将目光投向那个方向。不是长久地凝视,那样太显眼。而是如同一个疲惫工人偶然抬头看天、活动僵硬的脖颈般,自然而短暂的一瞥。
他需要熟悉塔身日常的状态:塔顶扫描光束的规律、塔身外部灯光(多为指示和警示灯)的明暗变化、是否有维修无人机或飞行器靠近等等。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寻找一个或几个固定的、不引人注目的参照物——比如塔身某处特定的结构阴影、一块颜色略有不同的合金板、或者附近一栋残破大楼上某个未熄灭的霓虹灯残骸——作为他观察塔体本身细微“呼吸”(能源波动)的基准点。
“扳手,看啥呢?塔上有金子啊?” 竹竿抱着一捆拆下来的铜线路过,顺着浩二刚才的目光方向瞅了一眼,除了那座冰冷的巨塔,啥也没看到,不由得打趣道。
浩二收回目光,拿起一块破布擦拭着液压钳上的油污,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脖子…酸。” 简短的回答,合情合理。
竹竿笑了笑:“也是,天天低头干活,这鬼地方,连天都看不到完整的。” 他没再多想,抱着铜线走了。
浩二心中却微微一动。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更谨慎。他不能每次都看同一个方向。他开始变换观察点:
有时在拆解大型机柜时,假装研究结构,目光扫过控制塔;有时在搬运重物时,利用转身调整重心的瞬间,飞快地瞄一眼。他的观察,必须像呼吸一样自然,融入这废料天堂的背景噪音里。他开始在脑海中默默记录一些初步的、非任务要求的观察:
塔顶光束扫过特定区域的频率变化、某盏警示灯在黄昏时分提前亮起的时间偏差…这些细节,都可能在未来成为验证数据真伪的佐证。
废料天堂的周日,并没有休息。但气氛似乎比往日更凝重了一些。
上午十点左右,一阵低沉、规律、充满压迫感的嗡鸣声由远及近。所有人的动作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甚至停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台“清洁工”出现在垃圾山的上空。它们的外形如同放大了数倍的机械蜘蛛,主体是哑光的黑色合金,八条修长灵活的机械腿末端是锋利的抓取钳和多功能工具头。
主体中央,一颗闪烁着冰冷红光的复合传感器阵列缓缓转动,无情地扫描着下方的一切。它们没有眼睛,但那红光扫过之处,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窥视着,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它们无声地悬浮着,沿着预设的巡逻路线,低空掠过窝棚区和拆解场。红光扫过堆积的垃圾、简陋的工棚、每一个工人的脸。那嗡鸣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浩二和所有人一样,立刻低下头,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他正在费力地拧一个锈死的螺丝。他强迫自己放慢呼吸,让心跳尽可能平稳。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红光扫过自己的后背,停留了也许不到一秒,又移开了。
他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现,不能出汗(尽管天气闷热),不能手抖,眼神必须保持那种惯有的疲惫和麻木。他扮演的不是一个心怀秘密的间谍,而是一个被生活压垮、对头顶的死亡机器只有本能恐惧的底层工人。
铁皮也罕见地安静了下来,站在稍远的地方,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对着空中的“清洁工”微微点头哈腰,尽管对方根本不会在意他。
“清洁工”盘旋了大约五分钟,没有发现异常(或者说没有值得它们出手的“异常”),终于提升高度,带着那令人窒息的嗡鸣声,飞向下一个区域。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废料天堂才仿佛重新开始呼吸。压抑的沉默被几声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咒骂打破。
“妈的…每次来都吓死人…”竹竿心有余悸地嘟囔着。
“少废话!干活!”铁皮立刻恢复了凶悍,大声呵斥着,仿佛要把刚才的恐惧都吼出去,“都给我打起精神!别让那些铁疙瘩找到茬儿!”
浩二依旧沉默着,继续拧那个锈死的螺丝。刚才那几分钟,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了任务的危险性。“天网”的绞索,时刻都悬在头顶。
女娲的意志,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着这片废土。周三凌晨的行动,容不得丝毫差错。他粗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不是因为螺丝太紧,而是为了压制内心翻涌的警醒与决绝。绞索已然套上,而他,必须在这绞索收紧前,完成他的使命。
新一周的开始,废料天堂在一种异样的平静中运转。经历了昨天的“清洁工”巡视,铁皮的脾气似乎收敛了一点,工人们也更加沉默,埋头干活,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疲惫和小心翼翼的压抑感。
浩二的工作如常。他拆解着各种废料,动作依旧熟练而“笨拙”。但他的感官,他的意识,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着远方的控制塔。
经过前几日的初步观察和定位,他已经锁定了几个关键的参照点。他开始进行更专注的、短时间的凝视训练。利用每一次看似无意的抬头、每一次搬动重物调整方向的瞬间,他的目光如同高精度的雷达,瞬间锁定目标参照点,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捕捉整个塔体轮廓的细微变化。
他在训练自己捕捉那种“波动”——不是肉眼可见的物理晃动,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能量瞬间变化引起的、光线在塔体金属表面折射率的极其微妙的差异?或者是周围空气因为能量场变化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扭曲感?
他无法用语言描述,但他相信“织网者”苏夏的理论:再完美的系统,其能量流动必然存在可被感知(哪怕是间接感知)的“涟漪”。他需要将自己的感官磨砺成最敏锐的探测器,将这种模糊的“感觉”转化为精确的时间点记录。
下午,他负责清理一堆混杂着塑料和金属的废弃物。在翻找时,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被压扁的、老旧的电子秒表。表盘碎裂了,但似乎还能走时。他不动声色地将它塞进了口袋。
这将是他记录时间戳的重要工具。在这个电子信号被严密监控的世界,最原始的机械计时器,反而最安全可靠。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废料堆染上一层病态的暗红。浩二坐在自己窝棚门口,啃着那毫无味道的合成营养膏。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座在暮色中渐渐亮起轮廓灯的控制塔,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
明天,就是星期二。离周三凌晨的行动窗口,只剩下不到三十个小时。废料天堂的脉搏,似乎在他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与远方控制塔那无形的能量韵律,形成了一种危险而致命的共鸣。
死寂之下,风暴正在汇聚。这颗名为“扳手”的铆钉,即将承受第一波真正的冲击。
他默默地、用力地咽下最后一口营养膏,仿佛在吞咽下所有的紧张与决心。
黑夜,即将成为他唯一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