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贤馆，一切如常。可是空气中却隐隐有一种压力。不是胡四那种能摧毁意志的压力，也不是李熙成那种和煦的春风，而是若无其事中带着随时会爆发的阴冷。倒是有点像黑水，但比黑水的威压强太多了。青岚试了一下，仍然不能凝聚打开传送门的妖力。
银龙尊者身穿白衣，站在屋檐下，台阶之上，戴着一个银色面具，双手负在背后。和他的元神模样差不多，但高大得多。金子跑过来迎接他们，两眼通红。
金子说：“我和阿西一直在求师傅，师傅答应暂时不把你们交出去。但这不是最终决定。”阿西的额头，是拼命磕头磕破的吧。
“我懂了，想必是尊者有什么想问我们。”媚娘上前一步，万福。“不知尊者有何吩咐？”
“那个死去的苏贵妃，也是妖吗？”银龙尊者的声音冷冷的，不是表达恶意，而是没有感情。
“不，她是人类。”
“原来不是有什么高级的妖法啊。”
空气沉默了。银龙尊者不说话，也看不到表情，谁也猜不出来，他到底会不会突然出手。就这样停滞了半晌。
终于，银龙尊者又说：“你已经在我的场中，还敢跑去惊扰皇帝，为什么？你有把握不会死？”
“不，就算金子不借给我手镯，我还是会去。我欠她一条命。”
“妖，真的也能有情有义？”
“当然。”
“苏贵妃是不是还活着？”
啊？在场的各位都有些吃惊。
媚娘也惊了一下。“尊者何出此言？我冒死去释放贵妃的灵魂，只是想让她尽快投胎转世。”
银龙尊者冷哼一声，又不说话。
金子小声说：“在师傅面前，你们别想着说谎。没用的。说实话也许还能求师傅发慈悲。”
暮霞说：“苏文锦没死？那你骗我们进皇宫，到底是在图谋什么？”
媚娘叹了口气。“好吧，我说实话。文锦的确没死，但是她失去了一缕魂魄，所以整个人有些痴痴傻傻的，每天都盼着她的皇上去见她。我要取回她的魂魄，并查清楚是谁想要毒害她，这样才能真正拯救她。”
银龙尊者说：“你怎么发现的木偶陷阱？是不是有人提前告知你？”
金子有些发抖。
媚娘说：“是贵妃的残魂警示我。”
“只是一缕不能说话的残魂，居然还能拼命……”银龙尊者的声音越来越小，归于沉默。
暮霞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真实情况？”
“一缕残魂的分量当然比不上一整个生命。我想，分量越重越能令你们陪我冒险。另外，从皇宫偷人，这种事，难道不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你还是侯府大小姐。”
银龙尊者说：“人走，妖留下。于你们有恩的，只是那一个人类，对吗？”
“是。可是——”
暮霞打断金子的吞吞吐吐。“不行。瓜瓜和青岚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丢下她们，自己苟活。”
阿西扑通一声跪下，对着银龙尊者哐哐哐一顿磕头。金子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跪下。
银龙尊者一挥手，阿西和金子就飘到了半空中，但仍保持着跪姿，就像被透明的绳索捆住了一样。在他挥手的一刹那，手上似乎有点点银光闪过。
“这只狐妖留下。”银龙尊者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感情，气恼。“你们报恩，也得有限度。在我的场中，居然有狐妖来去自如，放走我师弟捉来的魂魄，我的颜面何在？师门的颜面何在？”
媚娘笑了。“好极了，我同意。你们快走。”
阿西比划。银龙尊者不需要金子翻译，就说：“我不知她会如何，总之交给你师叔和皇帝处置。”
青岚说：“请问尊者，可是有妖的血脉？”
阿西和金子吓得脸都白了。
银龙尊者看向青岚，眼睛发出寒冷的光。“以你的修为，能察觉出我的血脉？”
金子快要晕过去了，大概是担心青岚说出是她泄露的秘密。
但青岚已经被各种大妖威吓习惯了。“我的修为虽然很低，但我身上有两名大妖的血脉，能察觉妖力并不奇怪。”
“你特意说出来，就是单纯想要找死吗？”
“既然尊者也算是妖，我想对尊者提出庇护决斗。”
“你闭嘴，赶紧走。”媚娘大声喊，转身把青岚拼命往外面推。“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你凭什么替我？”
青岚不管她，继续说：“我，媚娘的庇护者，向银龙尊者发出决斗请求，我愿以我的血肉，庇护我的族人。”
“你是傻子吗？”媚娘快要气疯了。虽然她在青岚说话时试图用各种话语去打断，但青岚仍然连续说完了。
暮霞说：“一般会这样不管死活乱冲的，不应该是我吗？”
瓜瓜说：“完了，死定了。”
银龙尊者哈哈大笑，笑声响彻云霄。
金子和阿西吓呆了。金子小声说：“我从来没见师傅这样笑过。”
银龙尊者说：“好，好，很好。念在你小小年纪，却有此勇气，我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的决斗请求。你们商量好再让阿西来告诉我。”说完，他转身进屋。
金子和阿西落地。
媚娘说：“你的战斗力还不如我，你庇护什么啊？当年焰王为红姑发起庇护决斗，那是他有实力。你能学得了吗？你们赶紧离开，我留下承担罪责。本来这些就是我引发的。”
暮霞说：“没错，就应该她承担责任，我们走吧。”
青岚说：“庇护决斗的关键不在于一定能打赢，而在于勇气和责任感。我想，父亲当年庇护红姑，并不是因为他预先知道能打赢，而是因为，那是他应该做的事。”
“说得好。焰王，他的确与众不同。两百年来，我也只见他那次庇护决斗。”媚娘顿了一下，“但你不是他。而且，几乎没有首领，真的会为下属发出庇护决斗。我对你宣誓效忠，也不过是做了个样子而已，并没有真的为你付出什么。赶紧走，记得我之前拜托你们的事。”
暮霞说：“我记得红姑跟我讲过那个故事。当时，焰王的对手的确比他强，但最多强了两三成，绝对不是现在这种天上地下的差距。”
青岚笑笑，“这个决斗我不需要赢啊。我发起决斗，就是用我的命来替代媚娘的命，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没事了。”
媚娘呆愣住。
青岚又说：“放心，别有压力。说到底，我不是想舍命救你。这几个月，或者更早，十几年来，我都在思考我活着的意义。就在刚刚，我突然悟了，也许我活着的意义，就是用我的命去交换其他人、妖活得更好。只不过，现在恰好是你而已。”
暮霞说：“不行。你也为我考虑一下，若是你死了，我活着回去，那娘不得骂死我啊？我们一起打出去，好过你自己去送死。”
金子说：“你们一起，只怕也打不出去。”
“有了。”暮霞说，“我们把金子和阿西打晕，抢了他们的手镯和其它护身法宝，大概就能逃出去了。”
瓜瓜说：“如果青岚戴上金子的手镯，是不是就能开门了？”
金子说：“抱歉，我不能再帮你们。师傅说，若再有一次，就要收回手镯。”
阿西比划。金子说：“不行。罚你不就等于罚我？”
“哟，都在呐？”谭道婆骑着怪鸟飞落。“我还以为，你们帮这些妖怪逃跑了呢？原来是帮我送到锅里来啊？”
阿西连忙站到最前面。金子说：“师傅已经决定留下她们，你就别想着做汤了。”
“什么？”说完，谭道婆换成了娇滴滴的声音，边说边走进房里。“龙哥，你不是答应给我这几个妖怪吗？”
暮霞说：“好恶心，我整个人都要从嘴里吐出来了。”
金子说：“唉，可她就是能讨师傅欢心啊。”
青岚说：“我们不必争辩了，我去决斗是最优选择。我有种感觉，银龙尊者不会滥杀无辜，我必然会输，却未必会死。另一方面，若是皇上得知媚娘的所作所为，只怕会——引发一连串后果。”
金子连连点头，“不错。师傅虽然看着不近人情，也不喜欢与人交往，却从未重责过我们，也从未杀过平民百姓。”
阿西比划。金子却不翻译。
暮霞说：“金子，要不然你带我去见皇上？我去求情。”
“若是没有青岚挑战师傅这一出戏，我原本的打算，也是带你去向皇上求情救媚娘。但现在得先收回决斗请求吧？若师傅认真要决斗，只怕我们还没走到乾清宫，她就死了。”
“啊？你们对我也太有信心了。我不会收回决斗，我虽然弱，到底还是父亲母亲的女儿，可不能令他们蒙羞。另外，若是我收回，皇上又不肯赦免媚娘，那就糟了。”
暮霞说：“我有一个主意，先去拜见皇上，然后——”“情势不好就劫持皇帝”的后半句她没来得及说。
谭道婆和银龙尊者手挽手出来了。是的，不仅挽着手，谭道婆还时不时把头歪到银龙尊者肩膀上蹭蹭，异常亲热。
银龙尊者看向青岚，“你是石中焰和纤云的女儿？”
“是的。尊者认识家父家母？”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他们，很好。”既然如此，是不是有救了？
银龙尊者继续说：“先前我不知道你是他们的孩子，失敬了。石中焰和纤云的孩子，当然有资格挑战我，我接受你的决斗请求，并认真对待此事。”
阿西比划。银龙尊者说：“你错了，拒绝挑战才是不念故旧之情。”
谭道婆说：“龙哥说得对。”
莫非父母其实是他的仇家？他说的话只是反讽？但青岚重新想了想，也对，若是父亲，肯定会把对手答应认真战斗当作尊重。
“在这个院子之内，我会撤除禁制，让你随意施展。按照妖界的惯例，你若赢了，你们全体随时可离开皇宫。若是我赢了，我会杀死你。”银龙尊者简单表述，每一个字都认真。
谭道婆说：“那个西瓜精不在保护范围——”银龙尊者看了她一眼。谭道婆忙改口，“不过一只也够用了。”
暮霞说：“尊者是前辈高人，难道真的要和后生小辈动手？日后传出去，银龙尊者和一个才活了二三十年的小狐妖大动拳脚，传出去未免也太丢人了吧。”
“当然不必动拳脚，毕竟她也不是石中焰。”银龙尊者一挥手，地面上突然出现一个银白色的圈。他将谭道婆轻轻推开，送到院墙旁边的树上。然后走进圈内盘腿坐下。“只要你能碰到或损坏我的任何衣物，或者将我逼出这个圈，就算你赢。”
这下，难度降低太多了。青岚感激地看暮霞一眼。只要她能开一个传送门在圆圈内，就有机会赢。
暮霞说：“既然打，就要拼命。”
媚娘说：“用诡计才是正道。”
瓜瓜说：“打不过就逃。”
暮霞一巴掌呼过去，“呆瓜，她能怎么逃？”
所有人和妖撤到围墙上，让出空间。
青岚压下自己根本不愿意战斗的本能，尝试开门。一道无形的波浪从银龙尊者那边涌来，将她推倒在地，开门的法术自然也被打断了。而银龙尊者只是静坐在那里，连一根手指都没动。青岚把妖力凝聚在拳头上，尝试直接进攻。结果毫无意外，离银龙尊者还有一尺远，就再也无法靠近，拳头像是打在了大海里。
银龙尊者很失望、很难过，没想到，石中焰的女儿，连父亲的一成功力都没有，也达不到她母亲的五成功力。想要痛痛快快打一场，是不可能了。这样弱小的妖，在妖界是怎么存活的？就靠父母的庇佑吗？但是她为什么又有自信向我挑战？难道笃定我不会杀害弱小？像她这样活着，纯粹是给她父母丢脸。本来还想着，她若能打得精彩，就顺水推舟放过她。太失望了。
青岚自己打了一阵，累得气喘吁吁。
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大动静了。银龙尊者有些犹豫，就这样结束吗？杀了她？还是留她一命？青岚呼吸急促地退开一段距离。这是要发起新的冲锋？银龙尊者略有了一丝兴趣。
青岚蓄力，忽然打开了一道传送门，瞬间传到谭道婆身边，手持一柄匕首直奔谭道婆而去。
银龙尊者起身，惊呼：“小翠。”他正要飞过去，立刻警觉，没有离开圆圈。只遥遥一掌拍过去。拍完才想起，下手太重了，那小女子只怕要死无全尸。
青岚瞬间倒下，倒得也太及时了。银龙尊者化掌为爪，正打算把她抓过来，突然感觉到后面有巨大的力量袭来。那是和自己力量差不多的高手，绝不容小觑。他连忙把手背到后面，格挡，转身。背后一个人都没有，当然，也没有妖。
青岚从地上爬起来，笑着施礼。“多谢尊者指教。”
暮霞大笑，“看来是青岚赢了哦。”
在刚刚两股力量的激荡中，银龙尊者的面具被吹落，露出了一张很英俊的面孔。只是，那面孔上布满了细碎的鳞片。他抓起面具，戴上。
“原来，你继承的是令堂的天赋。还自己有很多创新，有趣。”
谭道婆说：“你们哪里赢了？那面具破了吗？还是你碰到了？”
“够了，小翠。这孩子的确赢了，不必这么小家子气，难看。”
“是。”谭道婆用不满意但不反驳的口吻说。
“先示弱，暗暗布置传送门，再假装攻击小翠，然后把我发出的掌力传送到我背后。这一连串的诡计，不错。”
青岚再施一礼。“晚辈万万不是前辈的对手，所以只好用诡计使前辈自己当自己的对手。”
“除了青岚，都退下吧。”
暮霞她们又回到禁足小院。阿西和金子也为她们高兴。
瓜瓜说：“我们这算是安全了吧？”
金子说：“师傅亲口说过的话，自然算数。这下不用担心谭道婆刮什么妖风了。哦，抱歉。”
媚娘笑着说：“没关系。若不是妖力受限，我现在都想刮几股妖风来给你们看看。对了，尊者明明长得很好看，为什么要戴面具？我本来以为是他长得吓人。”
暮霞说：“也许是和历史上的某个大将军一样，就是因为长得不够吓人，所以用面具来吓人。”
金子摸了摸手镯，确认功能正常。“你们没看仔细？刚才我都吓死了，就怕你们露出嫌弃厌恶之类的表情，还好……”
“啊？为什么会厌恶？我看得很仔细啊，以至于都想去亲他两口。可惜了，这么好的男人居然掉进了谭道婆的网里。”媚娘回味着。
暮霞说：“你是指他脸上的鳞片？”
“对。”
“那有什么啊？”“我甚至还觉得给他增加了丰富的韵味。”“妖界这种情况多的是。”暮霞、媚娘、瓜瓜如是说。
“呃，各位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其实我们也觉得还好，可是师傅自己有心结。师傅早年曾经喜欢一个女子，结果那女子被他的鳞片吓得不轻，明明是两心暗许，却变成了一场悲剧。”
各人继续聊了一阵。主要是金子和暮霞互相询问过往的经历，间杂着媚娘对银龙尊者的好奇。然后，青岚回来了。大家都想知道银龙尊者和她聊了些什么。
青岚说：“只是聊了一些我父母的往事，以及妖界是什么样子的。”
媚娘说：“还好你听了我的话，不然只怕根本没有聊天的机会了。以弱对强，只有诡计才是制胜的王牌。”
暮霞哼了一声。
青岚说：“我把你们三个的建议都用上了。用诡计示弱，以及设计路径。我也拼命了，以前我最多能同时打开两个传送门，这是我第一次同时打开三个传送门。而逃跑得及时，该趴就趴，是整个计谋的核心，稍微慢一点，我就被打死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
青岚说：“金子，那个用来关押我们的黑石钵是怎么来的？”
暮霞说：“嗯？难道不是崔守荣借给谭道婆的？”
金子说：“那个法宝是师叔设置的，他说，是朋友借给他的。崔将军虽然出身望族，但并非修仙修道的家族，拿得出这种宝贝？”
“张天师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朋友？”
“没有。”金子仔细回想，“不过，师叔提到过，那个朋友有一个宝库，像这样的法宝还很多，以后若有需要，还能去借。”
“张天师的朋友来过皇宫吗？”
“听说以前来过，在我们来之前。”金子说。
“难道是胡四？”暮霞说，“你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青岚说：“银龙尊者对妖界的政治形势和胡四过分关切了，再加上，瓜瓜在太乙秘境那边，有可能看到黑水。”
“胡四来皇宫，和张天师交朋友，有什么图谋？”
“是啊，这些事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他已经知道，那本书在秘境中？或者，他有更大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