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指甲缝里还嵌着那团雾的湿冷。
手机屏幕在第七次划动后彻底黑掉,像只被掐断气的蝉。我盯着背包侧袋里亮红灯的GpS定位仪——那玩意儿在钻进这片阔叶林时就变成了一块发烫的废铁,此刻正随着我的喘息微微震颤,像颗即将停跳的心脏。
“操。”我骂了句,声音被四周的树海吸得干干净净。
驴友论坛里“资深玩家”贴出的“落魂岭秘境徒步路线”此刻在我脑海里拧成一团乱麻。他们说这里有未开发的原始瀑布,说黄昏时分能看见成群的白鹭掠过山坳,唯独没人提过——当第七道山风卷着白雾漫过膝盖时,那些贴在树干上的荧光路标会突然变成惨白的眼白,一眨一眨地盯着你后退的脚印。
雾太浓了。浓得像有人把整桶石灰水泼进了肺里,每呼吸一次,喉咙里就泛起铁锈味的腥甜。腐叶在登山靴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土里咀嚼着指甲。我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针固执地卡在六点零七分,秒针却在疯狂倒转,黑色的指针在雾中划出幽蓝的光,像极了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鬼火。
“嗒…嗒嗒…”
拐杖点地的声音从雾幕深处渗出来,不紧不慢,像有人用指甲在叩击我的后脑。我猛地转身,登山杖顶端的强光手电刺破雾气——光柱尽头,歪歪扭扭的木屋像块被啃剩的骨头,斜插在长满青苔的山坳里。
而木屋廊下,站着个裹灰布衫的老妇人。
她手里的枣木拐杖尖正抵着块松动的木板,每一次点地,木板就发出“吱呀”的呻吟。灰布衫上沾着深褐色的斑点,起初我以为是松针,可当手电光扫过她肩头时,那些斑点突然蠕动起来——是密密麻麻的、正在蜕皮的黑色甲虫。
“姑娘,可是迷了路?”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链在摩擦,“这落魂岭的雾障,进得来,便出不去咯。”
我下意识握紧了登山杖。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一双浑浊的眼球,像两枚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鱼眼,瞳孔深处浮着淡淡的血丝,随着雾气流动而缓缓转动。我想起论坛里那个失踪了三个月的背包客“夜行者”,他最后一条动态说在落魂岭发现了“会吃人的雾”,配图是一张模糊的照片,角落里似乎有个佝偻的灰影。
“我…我想找下山的路。”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她盯着我手腕的眼神——那里戴着我妈硬塞给我的红绳手链,绳结处系着枚生锈的铜钱。
老妇人突然笑了,牙龈是黑紫色的,“下山?等雾散了再说吧。”她侧身让开门口,木门“咿呀”一声裂开条缝,门后飘出一股混合着霉味和…血腥味的怪味,“进来喝碗粥,山里的夜,凉。”
我犹豫了。雾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三米,手机和GpS彻底报废,而眼前这个老妇人让我胃里阵阵抽搐。但当又一阵山风卷着雾粒扑在脸上时,我鬼使神差地迈了进去。
木屋里没灯,只有灶台里燃着微弱的火光。老妇人佝偻着背在灶台前忙活,她的头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几缕灰白的发丝黏在脖颈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我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旁,借着火光打量四周——墙上挂着干枯的草药,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禾,柴禾堆里似乎埋着什么发亮的东西,一闪一闪的,像碎裂的镜片。
“喝吧。”一碗冒着热气的野菜粥被推到我面前。
粥的颜色很怪,绿中透着暗红,飘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我用木勺搅了搅,发现粥底沉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碎片,边缘锋利,像…像碎掉的指甲。
“阿婆,这粥…”
“山里野菜,养人。”老妇人打断我,她坐在我对面,枯瘦的手指正一下一下刮擦着桌面。“吱——吱——”尖锐的声响像指甲划过玻璃,刮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的指甲很长,呈灰黑色,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污垢,每一次刮擦,桌面上都会留下几道白印,像某种诡异的符号。
我强迫自己喝了一口,粥的味道腥涩难咽,铁锈味直冲鼻腔。老妇人一直盯着我喝,她眼球里的血丝似乎更浓了,随着我吞咽的动作微微颤动。我不敢看她,低头猛喝了几口,忽然瞥见她袖口滑落的瞬间——她手腕上缠着一圈褪色的红绳,绳结处系着枚和我手链上一模一样的铜钱,只是铜钱表面布满了细密的牙印。
“阿婆,你这红绳…”我刚开口,她猛地抬手,袖口“唰”地盖住了手腕。
“快喝,凉了就腥了。”她的声音陡然尖利,指甲刮擦桌面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吱嘎吱嘎——”仿佛有无数只虫子在木头里爬行。
我再也喝不下,借口去茅厕,抓起背包就往外走。木屋外的雾更浓了,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着黑绕到屋后,刚想拿出备用的强光手电,就听见柴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好奇心驱使我凑了过去。柴房的门缝里透出一丝月光,我屏住呼吸,眯眼望去——
老妇人佝偻着背站在柴禾堆前,月光照亮了她怀里抱着的东西。
那是一件血红色的嫁衣。
嫁衣的布料像凝固的血液,上面绣着暗金色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令人头皮发麻。更诡异的是,嫁衣的领口和袖口处,密密麻麻缝着上百枚指甲盖,每一枚指甲上都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号,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光。
老妇人用脸颊蹭着嫁衣,嘴里发出嗬嗬的怪笑,枯瘦的手指在嫁衣上轻轻抚摸,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她的指甲划过那些指甲盖时,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像在弹奏某种恐怖的乐器。
我吓得浑身冰凉,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背包客“夜行者”失踪前发的那张照片里,背景似乎就有这么一件红影…难道那些失踪的人,都和这件嫁衣有关?
我悄悄后退,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石块。
“谁?”老妇人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球里血丝暴涨,像要渗出来一样。
我拔腿就跑,不敢回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雾里狂奔。身后传来柴房门被撞开的巨响,还有老妇人尖利的叫喊:“别走!红绳还没系呢!”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看见前方出现一排布满青苔的石阶。天还没亮,四周只有雾和树的黑影。我扶着石阶往下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
“嗒…嗒嗒…嗒嗒嗒…”
很整齐,很有节奏,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正跟在我身后。
我猛地回头。
那一刻,整座山林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浓雾不知何时散去了一些,月光透过树影洒下来,照亮了我身后的景象——
无数双泛着幽光的眼睛,从树影里、从雾霭中、从岩石后浮现出来。那是一双双失去神采的眼睛,瞳孔涣散,却统一地盯着我的背影。
而眼睛的主人,正排着队,一步一步跟在我身后。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冲锋衣,背着各式各样的登山包,有的衣服破破烂烂,有的脸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污。我认出了其中几张脸——论坛里失踪的“夜行者”、上个月失联的大学生情侣、甚至还有一年前报道过的徒步团队…
他们都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脚踝上都系着同一条褪色的红绳。
红绳的另一端,似乎延伸向山顶的方向,延伸向那座歪扭的木屋。
而他们的脚步声,正随着我的心跳,越来越近。
我感觉手腕上的红绳突然一紧,那枚生锈的铜钱猛地发烫,烫得我皮肤生疼。身后的队伍里,“夜行者”抬起了头,他的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在催促我快走。
雾又涌了上来,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指甲刮擦木头的声响。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根红绳不知何时变得鲜红如血,绳结处的铜钱上,那些细密的牙印正在缓缓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往下走…走到头…红绳渡…”
模糊的呓语钻进我的耳朵,不知是来自身后的队伍,还是来自我手腕上的红绳。
我看着前方深不见底的石阶,又回头看向步步紧逼的“他们”。雾里的月光惨白,照在他们脚踝的红绳上,像一条条正在滴血的伤口。
而我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的血珠滴在石阶上,很快就被雾水浸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