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闻琵琶精的事,是在秦岭深处的落琴村。那村子得名于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据说每到月圆之夜,槐树下会传来若有若无的琵琶声。村里人都说,那是几十年前吊死在树上的戏班姑娘化的精,专拿琴弦勾人魂魄。起初我只当是山民闲扯,直到那年秋夜,货郎陈三出事,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些弦音,弹的根本不是曲子,是催命的符。
陈三是个走南闯北的货郎,挑着担子卖些针头线脑,顺带帮山外捎信。他胆子大,敢走夜路,常说“穷鬼不怕鬼敲门”。出事前三天,他从山外回来,脸色就不大对,眼圈发黑,嘴唇干裂,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神。
“三儿,你咋了?跟掉魂似的。”村口王大爷递给他碗山泉水。
陈三灌了两口,喉结滚动,声音嘶哑:“大爷,俺……俺在老槐林听见琴声了。”
老槐林是去落琴村的必经之路,林子里有座废弃的宅院,据说以前是个戏班班主的房子,后来一场大火烧了半边,只剩个破落的门楼。村里人都绕着走,说那地方“不干净”。
“啥琴声?”王大爷脸色一沉。
“可好听了……”陈三眼神发直,嘴角竟露出痴笑,“像……像俺过世的婆娘在哼曲儿,软软的,痒痒的,勾着俺往林子里走。俺看见那破宅子里亮着灯,有个姑娘坐在窗边弹琵琶,穿一身红裙,长得那叫个俊……”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她朝俺笑,让俺进去听曲儿。俺刚想迈步,脖子上的银锁突然发烫,跟烙铁似的!俺低头一看,那锁上刻的八卦纹全变红了,吓得俺扭头就跑,可那琴声还在身后追着,跟长了腿似的……”
陈三脖子上的银锁是他老娘求来的护身符,据说开过光。王大爷听完,脸色煞白,从怀里掏出一把桃木梳子塞给他:“晚上别出门了!那是‘落琴女’,专拿琴弦缠人魂的!”
可陈三没听劝。他说那红衣姑娘托梦给他,说自己是戏班的苏小小,死得冤屈,只要他去作伴,就把攒的金银全给他。第二天晚上,他揣着王大爷给的桃木梳,偷偷又去了老槐林。
那晚我正好去邻村送药,回来时路过老槐林,远远就听见一阵琵琶声。那琴声不像寻常曲子,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又诡谲尖利,像用指甲刮过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林子里雾气很重,月光透不过树叶,只能看见废弃宅院的方向亮着一点昏黄的光。
我心里发毛,想赶紧绕开,却听见林子里传来呕吐声。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陈三趴在路边的草丛里,浑身抽搐,双手死死捂着耳朵,指缝里渗出血来。他面前的地上,吐着一滩绿水,还夹杂着几根血丝。
“三儿!你咋了?”我赶紧跑过去想扶他。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血葫芦,脸上全是泪和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别碰我!弦……弦在脑子里响……”他说着,突然指着废弃宅院的方向,浑身抖得像筛糠,“她在弹……用骨头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宅院的破窗里,果然有个穿红裙的身影,正抱着琵琶低头拨动琴弦。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她手指起落间,琴弦泛着诡异的白光,那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一波波冲击着耳膜,让人头晕恶心。
突然,陈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像疯了一样往林子里冲。他跑得飞快,根本不像平时那个跛脚的货郎,转眼就消失在浓雾里。我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追他,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落琴村。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发现陈三死在了老槐树下。他仰躺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树上的某个地方,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像刻上去的。最吓人的是他的耳朵和鼻孔,都渗着暗红的血,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桃木梳,梳齿上缠着几根银白色的细线,像是琵琶弦。
王大爷看了现场,当场就哭了:“作孽啊!这是被‘落琴女’吸干了精魂!你看他这死相,是中了‘勾魂调’,魂魄被琴声勾走,身体就成了空壳!”
村里的老人说,琵琶精最厉害的不是容貌,是那把骨琵琶。传说那琵琶是用冤死女子的指骨做的,琴弦是用她们的青丝搓的,弹出来的曲子能直钻人心,让人在幻觉里看见最想看见的人,然后一点点被吸干生气。
“俺昨晚听见他喊‘用骨头弹’……”我吓得声音发抖,“难道那琵琶……”
张瞎子拄着拐杖走过来,叹了口气:“老辈人说,苏小小当年是被班主强奸未遂,吊死在那棵老槐上。班主怕事,把她的尸体扔进了枯井,又把她心爱的琵琶砸了。谁知道她怨气不散,竟用自己的指骨和头发重续了琵琶,就在那废宅里等着报仇呢……”
这话听得人毛骨悚然。就在这时,废弃宅院的方向又隐隐传来了琵琶声,比昨晚更清晰,更诡异。那琴声不再是单一的曲调,而是夹杂着女人的呜咽和骨头摩擦的咯咯声,听得人心脏都要跳出来。
“不好!她又在害人了!”王大爷脸色大变,“快去叫李道长!”
李道长是镇上青云观的道士,据说会画符降妖。他赶到时,废弃宅院周围的雾气已经浓得化不开,那琵琶声像长了钩子,勾得人心里发慌。
“大家退后!”李道长拿出八卦镜,往雾气里一照,只见镜子里映出的不是宅院,而是一口黑黢黢的枯井,井边坐着个红衣女子,正抱着一把白骨琵琶拨动琴弦。她的脸惨白如纸,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瞳孔,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
“妖孽!还不现身!”李道长挥舞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
那红衣女子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看”向我们,嘴角咧得更大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咯咯咯……又来送死的……”她说着,猛地拨动琴弦,一股肉眼可见的音波朝我们袭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血腥味。
李道长连忙举起桃木剑,剑身泛起金光,挡住了音波。“快!去找她的琵琶!”他大喊,“骨琵琶是她的本体,毁了它才能破阵!”
我和几个胆大的青年跟着李道长冲进雾气里。宅院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腐烂的花瓣和脱落的琴弦。那红衣女子坐在井边的石台上,正对着井口弹奏,每拨动一下琴弦,井里就冒出一股黑气,带着女人的哭喊声。
“就是现在!”李道长将一张黄符拍在桃木剑上,猛地刺向女子手中的琵琶。
那女子尖叫一声,身影化作一道红烟躲开,白骨琵琶掉在地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就在这时,井口突然喷出一股黑水,里面翻涌着无数白骨和头发,一个穿着破烂戏服的骷髅头从水里浮出来,张开嘴,发出和琵琶声一模一样的调子。
“不好!她要借尸还魂!”李道长脸色大变,连忙掏出一个葫芦,拔开塞子对准井口,“急急如律令,收!”
葫芦口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井口的黑水和白骨被纷纷吸入,那红衣女子的红烟也被卷了进去。最后,只剩下那把掉在地上的白骨琵琶,突然裂开一道缝,里面掉出一根指骨,上面还缠着几根银丝。
雾气渐渐散去,阳光照进宅院,一切恢复了平静。那口枯井里再也没有声音,只有井底沉着一具残缺的白骨,指骨上还留着琴弦勒出的痕迹。
陈三的丧事办得很简单,村里人把他埋在老槐林外,墓碑上不敢刻名字,只竖了块无字碑。李道长说,中了琵琶精“勾魂调”的人,魂魄不全,不能入祖坟,否则会连累族人。
从那以后,落琴村再也没人敢靠近老槐林,尤其是晚上。每当起雾的夜晚,村里还能隐约听见琵琶声,只是不再那么凄厉,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怨怼和哀伤,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我后来离开了落琴村,去了山外的大城市,但每次听到琵琶声,心里还是会发怵。想起陈三死时那空洞的眼神,想起枯井里翻涌的白骨,想起红衣女子那没有瞳孔的笑脸,背脊就一阵阵发凉。
民间的恐怖,往往藏在这些带着血腥味的老故事里。它们不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唯美,而是带着泥土和腐骨的气息,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你:有些声音,听不得;有些地方,去不得;有些执念,放不下。
听说后来有个不信邪的戏班子路过落琴村,非要去老槐林里唱一出《霸王别姬》,说是能镇邪。结果第二天,戏班子的人全疯了,嘴里只会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指不停地做着弹琵琶的动作,直到把指甲磨出血来。
而那把被李道长收走的白骨琵琶,据说后来在青云观的仓库里自己断了弦,每根弦上都缠着一根人的指骨,指骨上还刻着三个字:苏小小。
直到现在,每当夜深人静,我偶尔还会听见若有若无的琵琶声,从记忆深处传来。那声音轻飘飘的,像丝线一样绕在耳边,勾着人想去看看,那枯井深处,到底还藏着多少没弹完的冤曲,和多少散不去的枯骨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