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宅隔壁曾住着个木匠,姓陈,大名没人记得,都喊他陈老栓。老栓五十来岁,鳏居多年,一手木匠活儿在镇子里是出了名的好,尤其擅长修缮古宅。可谁能想到,就这么个见惯了老房梁老榫卯的老手艺人,却在那年深秋,栽在了东山坳里的一座荒宅上,被那传说中的“狐娘子”勾走了七魂六魄。这事儿我是听镇上开杂货铺的王瘸子说的,他婆娘是老栓的远房表妹,事发前后瞧了个真切,那恐怖劲儿,听得我后脊梁骨至今冒凉气。
事情起于一封奇怪的聘书。那天老栓正在院里刨着根紫檀木,门外来了个戴帷帽的女人。那女人一身墨绿软缎旗袍,领口袖口绣着银线缠枝莲,料子看着就贵重。她说话声音细细柔柔,像含着块冰糖:“陈师傅,我家老宅有些梁柱糟了,想请您去瞧瞧。”
老栓抬头看时,只瞧见帷帽下一抹雪白的下颌线,和一双涂着凤仙红的指尖。那女人身上飘来股子香,不是寻常胭脂味,倒像雨后松林里掺着点甜杏干的气息,闻着让人心里发慌。老栓本想推了,可那女人出手阔绰,先付了十块大洋的定钱,还说老宅在东山坳,路不好走,让他带上铺盖住几天。
“东山坳?”老栓皱了眉,“那儿不是早就没人住了吗?”
女人低笑一声,那笑声像猫爪子挠心:“祖上留下的宅子,总不能荒着。陈师傅放心,我家就我一人,不碍事的。”
王瘸子后来跟我们说,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东山坳那地方,老辈人都叫“鬼坳”,说早年间闹过狐仙,荒宅更是几十年没人敢靠近。可老栓被那十块大洋迷了眼,又仗着自己走南闯北,啥老房子没见过,当下就应了。
临走前,老栓来我家借斧头,我爹瞅见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半块发黑的驴蹄子。“东山坳邪性,带上这个辟邪。”老栓咧着嘴笑,露出黄黑的牙,可眼神里却没半分笑意,反而有些发直。
老栓在东山坳待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他媳妇(续弦的刘嫂子)就哭哭啼啼跑到王瘸子家。“他叔,你快去看看吧!老栓他……他不对劲啊!”
据刘嫂子说,老栓回来当晚就变了个人。往日里他沾枕头就着,那晚却睁着眼瞪着房梁到天亮,嘴里还时不时念叨“绿裙子”、“香”。更吓人的是他身上的味道,起初是那股子奇怪的甜香,后来慢慢变了,甜腻里透着股子腥,像夏天晒臭了的鱼干,熏得人作呕。
“我给他擦身子,”刘嫂子吓得声音发抖,“看见他后颈上有三个紫黑的指印,指甲印尖尖的,不像是人能掐出来的!还有他手腕子,细得跟柴火棍似的,三天前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王瘸子赶紧叫了几个胆大的村民,跟着刘嫂子去老栓家。推开房门,那股子腥甜香扑面而来,熏得人直犯恶心。只见老栓盘腿坐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盯着窗户缝傻笑。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渗着血,可偏偏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抹了层劣质胭脂。
“老栓!你咋了?”王瘸子上去拍他肩膀。
老栓猛地一激灵,转头看过来,眼神空洞得吓人,嘴里却嘟囔着:“她等我呢……花要谢了……得浇水……”他说着,手还在空中虚抓,像是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王瘸子低头一看,老栓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像是挖过什么东西。再往地上看,床脚竟有一小堆新鲜的黄土,土堆里还掺着几根雪白的兽毛。
村里的老人张瞎子听说了,拄着拐杖摸过来,一进门就咋舌:“坏了!这是被狐媚子缠上了!闻这味儿,怕是快‘熬干’了!”他说的“熬干”,是指被狐仙吸尽精气,人就跟熬干了的药渣似的,只剩个空壳。
张瞎子让刘嫂子找来糯米和黑狗血,刚要做法,老栓突然从床上蹦了起来,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推开张瞎子,嘴里喊着:“不准你们伤她!”他眼睛通红,像发了狂的野兽,猛地冲向窗户,“阿绿在等我!我要去给她浇花!”
众人好不容易把他按住,老栓却突然瘫软下去,人事不省。张瞎子探了探鼻息,摇头道:“魂魄怕是被勾走了,得去东山坳那宅子里找!”
王瘸子带着五个壮汉,扛着锄头扁担,跟着张瞎子进了东山坳。那地方果然邪门,大白天的也雾气蒙蒙,越往里走越冷,鸟叫都透着股子凄凉。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一座破败的宅院。
宅子是典型的四合院,青砖灰瓦,可墙上爬满了菟丝子,院里杂草齐腰深。正房的门虚掩着,一股浓烈的甜腥香从门缝里飘出来,比老栓屋里的还要刺鼻。
张瞎子让众人含住糯米,拿出符水洒在门上,这才推门进去。屋里光线昏暗,只见正中央摆着张雕花梨木桌,桌上放着一碟糕点,一壶冷茶。奇怪的是,那糕点看着雪白松软,却散发着一股馊味,茶壶里泡的根本不是茶叶,而是几根雪白的兽毛。
“快看!”一个壮汉指着里屋的门。门帘是水绿色的软缎,跟老栓念叨的“绿裙子”一个颜色。王瘸子壮着胆子掀开帘子,里面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里屋炕上躺着的正是老栓,可他身上穿着件从没见过的锦缎长袍,面色潮红,嘴角挂着傻笑,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枕头。而枕头旁边,赫然躺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水绿色的旗袍,正是来聘老栓的那个。她侧躺着,背对着众人,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发间还别着朵白色的花。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露在外面的脚踝上,竟长着细密的白色绒毛!
“妖孽!还不现形!”张瞎子怒喝一声,甩出一张黄符。
那女子猛地坐起来,转过身。众人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她脸上哪有半分美丽,分明是一张狐狸脸!三角眼,尖鼻子,嘴里露出尖利的獠牙,只是眉眼间还残留着几分女子的媚态,显得格外诡异。
“多管闲事!”狐妖尖叫一声,声音尖利刺耳。她一挥手,屋里顿时腾起一片粉雾,甜腥味熏得人头晕眼花。
王瘸子等人被粉雾一迷,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掉进了另一个世界。只见眼前不再是破宅,而是一座美轮美奂的花园,奇花异草遍地,香气扑鼻。那狐妖变成了美艳女子,正依偎在老栓怀里,笑盈盈地递给他一颗鲜红的果子。
“柱儿,吃了这个,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狐妖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老栓痴迷地接过果子,就要往嘴里送。就在这时,张瞎子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桃木剑上,大吼:“破!”
剑光闪过,幻境破碎,众人发现自己还在里屋,而那狐妖已经化作一道绿光,从后窗逃了出去。老栓则瘫在炕上,人事不省,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撮雪白的狐毛。
众人赶紧把老栓抬回村,请了镇上的郎中来看。郎中号了脉,连连摇头:“元气耗尽,救不活了。”
果然,当天夜里,老栓就断了气。死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手里死死攥着那撮狐毛,怎么都掰不开。刘嫂子给他换寿衣时,发现他后颈上的紫黑指印已经变成了三个血窟窿,里面隐隐能看见白色的骨头。
更邪门的是,老栓下葬后的第七天,刘嫂子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院里有女子的笑声。她扒着门缝一看,只见月光下,一个穿水绿旗袍的女子正站在老栓的坟头前,手里拿着个白花花的东西在啃。刘嫂子仔细一看,那东西竟是老栓的棺材板!
女子啃了几口棺材板,突然转过头,朝着刘嫂子的方向笑了笑。月光照亮她的脸,正是那张半人半狐的诡异面孔。刘嫂子当场吓晕过去,醒来后就疯了,整天在村里喊着:“狐娘子来啃棺材了!快跑啊!”
从那以后,东山坳的荒宅就成了禁地,再也没人敢靠近。每逢月圆之夜,村里人都能听见从东山坳传来女子的笑声,时而娇媚,时而凄厉,听得人汗毛倒竖。
我长大后曾偷偷跑去东山坳附近看过,那宅子早已塌了半边,院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隐约能看见土里埋着些白花花的骨头。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我好像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香,吓得拔腿就跑。
老辈人说,狐仙最是记仇,陈老栓坏了她的好事,她便夜夜去啃他的坟。也有人说,老栓的魂魄根本没回来,还被困在狐妖的幻境里,日日夜夜给她浇花呢。
这事儿过去十几年了,可每次闻到类似的甜香,我还是会想起老栓死时那诡异的笑容,想起刘嫂子疯癫的哭喊,想起月光下那个啃食棺材板的狐面女子。
民间的恐怖,从来不是凭空捏造的。它藏在深山老林的荒宅里,躲在月夜下的雾气中,借着一缕似是而非的香气,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的心里。那狐仙的美,是淬了毒的蜜糖;那幻术的幻,是索命的牢笼。多少精壮汉子,就这么被勾了魂去,只留下一副被吸干了精气的枯骨,和一段让后人胆寒的传说。
直到现在,每当我走过老宅后面的竹林,听见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都觉得那不是风声,而是某个被困在幻境里的灵魂,在无声地哀嚎。而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甜香,究竟是山花的芬芳,还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勾魂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