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说“留真阁”的事,是在去年夏天。那会儿我在城西老城区租了个单间,巷子深处有个修鞋匠老周,老爷子爱喝两口,晚上收摊后常坐在巷口石墩上跟人唠嗑。那天夜里闷得厉害,我买了瓶冰镇啤酒递给他,他嘬了一口,忽然压低声音,指了指巷子尽头那扇被藤蔓缠死的黑漆木门。
“看见没?那就是老陈家的‘留真阁’,关了快二十年了。”
老周说的“留真阁”,我有点印象。刚搬来的时候就注意到那扇门,门板上的漆早剥落得不成样子,隐约能看见“留真阁”三个褪色的烫金大字,透着股说不出的陈旧味。巷子深处光线本就暗,那扇门常年紧闭,周围的墙皮都泛着潮气,看着就瘆人。
“这相馆咋回事?”我随口问,啤酒瓶在手里沁出凉意。
老周打了个酒嗝,眼神有点飘忽:“要说这事儿,得从陈老板他爹那会儿说起了。民国时候,这‘留真阁’在城西可是响当当的,陈老爷子照相手艺绝,尤其擅长拍‘定妆照’——就是人走了以后,对着棺材拍的那种。听说他能把死人拍得跟活人似的,眼神都透着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辈人讲究,给死人拍照是忌讳,弄不好会沾惹不干净的东西。
“后来呢?”
“后来陈老爷子没了,传给儿子陈默。这陈默性子孤僻,不爱说话,守着相馆过活。也怪,自从他接手,相馆生意就越来越冷清,人都说他拍的照片……有点‘阴’。再后来,大概是零几年的时候,有天早上,邻居发现相馆大门开着,陈默吊死在暗房里了。”
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颤音:“警察去查,说就是自杀。可怪就怪在,他吊在暗房里,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沓照片。那些照片……啧啧,没法看。”
“什么样的照片?”我追问,啤酒喝到一半,后背却有点发毛。
“说是拍的都是相馆里的老照片,可照片上的人,脸都拧巴得不成样子,眼睛鼓得像要掉出来,嘴角咧到耳根,跟哭似的笑。”老周猛灌了一口酒,“更邪乎的是,陈默死了以后,相馆就这么关了。可没过多久,就有人说,半夜路过那儿,能听见里面有快门声,还有人在说话,说什么‘来拍张照吧’……”
我当时只当是老周喝多了说胡话,没太往心里去。老城区嘛,总有些神神叨叨的传说。直到半个月后,我遇见了阿远。
阿远是我大学时的学弟,狂热的摄影爱好者,听说我住在老城区,非要过来拍“废墟美学”。那天下午,他背着相机包,拉着我在巷子里钻来钻去,拍那些斑驳的砖墙、生锈的铁门。走到“留真阁”附近时,他眼睛突然亮了。
“哥,你看那!”他指着被藤蔓遮掩的黑漆门,“这地方太棒了,典型的民国建筑,破败感绝了!”
我心里想起老周的话,下意识想拉他走:“别去了,听说这地儿邪乎。”
“邪乎?”阿远笑了,举起相机对准那扇门,“哥,搞摄影的哪能信这些?越是没人敢去的地方,越有故事。”
他说着就拨开藤蔓,想去推门。那门看着老旧,却“吱呀”一声被他推开了一条缝,一股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某种说不清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看,没锁。”阿远来了兴致,猫着腰就想往里钻。
“哎,等等……”我话没说完,他已经挤了进去。我犹豫了一下,想着不能让他一个人进去,也跟了进去。
相馆里比外面更暗,窗户被厚厚的木板钉死,只有门缝透进一丝微光。屋里积了厚厚的灰,空气中弥漫着老周说的那种“阴冷气息”,不是温度低,而是一种……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寒意。
正厅中间是个老式的木质柜台,上面摆着个蒙尘的座钟,指针早就停了。柜台后面是背景布,褪色的牡丹花纹样在昏暗中显得有些诡异。阿远却像发现了宝藏,举着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哥,你看这光线,这质感,绝了!”他兴奋地说,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异常。
我皱着眉,只想赶紧离开。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旁边的立柜上,放着一个玻璃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梳着民国时期的发髻,面容清秀。可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我总觉得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像是……在盯着我看。
“阿远,别看了,走吧。”我催促道。
“等会儿,我去暗房看看。”阿远说着,就往里间走。相馆里间就是老周说的暗房,门是厚厚的木门,上面还挂着个“止步”的牌子,牌子上的字也褪得差不多了。
他刚要推开暗房门,我突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不是快门声,更像是……有人在掰手指。我猛地回头,看向那个玻璃相框。
那一刻,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相框里的女人,她的脸……变了。
原本清秀的面容像是被无形的手揉皱了一样,皮肤变得蜡黄,脸颊凹陷下去,眼睛却凸了出来,布满了血丝,像两个快要爆裂的红色气球。最恐怖的是她的嘴角,竟然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阿远!”我失声叫了出来,指着相框,“你看!照片!”
阿远闻声回头,看了一眼,愣了一下:“怎么了?不就是张老照片吗?哎,这女的谁啊,表情有点怪。”
他走过去,拿起那个玻璃相框,对着门缝透进来的光看。“嗯?这相纸材质不错啊……”
“别碰!”我想阻止他,已经晚了。
就在阿远的手握住相框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照片上女人那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黑气一闪而过。紧接着,阿远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击中了一样,手里的相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阿远!你没事吧?”我赶紧跑过去扶他。
他却一把推开我,眼神有点发直,脸上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哥,你看,这相馆多好,光线……太适合拍照了。”
他的声音有点怪,像是嗓子里堵了东西,而且语速很快,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地瞟向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走了!”我拽着他就往外走,他却用力挣脱我的手。
“急什么?”他掏出自己的相机,对着破碎的相框和地上的玻璃碎片就拍,“这么好的素材,不拍可惜了。”
我看着他痴迷的样子,心里越来越不安。老周的话在我脑子里回响:“怨魂附身在照片上……当有人好奇地拿起这些照片时,怨魂会从照片中溢出,进入人的身体……”
难道阿远……被附身了?
从那天起,阿远就变了。
他不再回学校,也不再联系其他朋友,每天就背着相机在老城区里转,专挑那些阴暗、偏僻的地方拍。废弃的工厂、荒草丛生的后院、甚至是深夜的坟地。他朋友圈里发的照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诡异。
一开始,只是些角度刁钻的废墟照,色调阴暗,透着股压抑感。可没过多久,他的照片里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东西。
有一张是在废弃医院拍的,走廊尽头的阴影里,隐约能看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影,背对着镜头,头发很长,垂到地上。阿远配文:“偶遇‘病友’。”
还有一张是在乱葬岗拍的,月光下的墓碑群里,有一张照片的焦外,赫然出现了一张扭曲的脸,眼睛凸出,嘴角咧开——跟“留真阁”里那张照片上的女人一模一样!他配文:“它们……很喜欢镜头。”
我给他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接了就说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哥,你知道吗?镜头能捕捉到很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它们都想被拍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有一次我好不容易在巷口堵住他,差点没认出他来。短短半个月,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脸色惨白得像纸,眼睛却异常地亮,布满了血丝,跟照片上那些扭曲的眼睛如出一辙。他身上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跟“留真阁”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阿远,你到底怎么了?去医院看看吧!”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的皮肤冰凉,像块铁板。
他猛地甩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随即又变成那种痴迷的兴奋:“医院?不用!我现在感觉好极了!你看我拍的照片,多美!”
他把相机塞到我面前,让我看他刚拍的照片。那是在“留真阁”里面拍的,镜头对准了暗房的门。门上的“止步”牌子掉了,门虚掩着,门缝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可仔细看,门缝上方的阴影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闪烁,密密麻麻,像一群聚集的昆虫。
“看到了吗?它们在里面等我……等更多的人。”阿远喃喃地说,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跟照片上的怨魂如出一辙。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老周说的没错,怨魂不仅附了身,还在利用阿远吸引更多的人。
爆点发生在一周后。
那天深夜,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留真阁”的正厅,光线昏暗,却能清楚地看到阿远站在背景布前,手里举着相机,正在自拍。他的脸上带着那种标志性的诡异笑容,眼睛凸出,血丝几乎要漫出来。而在他身后的背景布上,原本褪色的牡丹花纹样,竟然变成了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每一张都跟他一模一样,眼睛凸出,嘴角咧到耳根,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极其恐怖的图案。
照片的下方有一行用红色像素写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血写的:“你也来拍一张吧?”
我吓得手机都掉了,心脏狂跳不止。我知道,阿远已经彻底被怨魂控制了,他在向我发出邀请,或者说,是陷阱。
我立刻报了警,语无伦次地说了“留真阁”和阿远的事。警察一开始以为是恶作剧,但大概是看我语气太急,还是派了人过来。
我们赶到“留真阁”时,门是开着的。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暗房方向传来“咔嚓、咔嚓”的快门声,频率很快,像是在疯狂地拍摄。
警察拔出警棍,小心翼翼地走进暗房。我跟在后面,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暗房里弥漫着浓烈的显影液气味,混合着那股阴冷的气息,让人作呕。阿远背对着我们,站在显影池边,手里举着相机,正在对着池子里的照片拍照。池子里漂浮着无数张照片,全都是他拍的那些恐怖画面,上面的鬼影、怪物清晰可见,甚至有几张照片上,能看到阿远自己的脸,扭曲变形,眼神怨毒。
“不许动!警察!”领头的警察喊道。
阿远没有回头,只是拍照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过身。
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的脸已经完全不成样子,皮肤蜡黄干裂,眼睛彻底凸了出来,像是两个快要掉出来的乒乓球,布满了血丝,嘴角咧开的口子甚至能看到牙龈。他的表情是那种凝固的、诡异的笑容,跟“留真阁”里那张照片上的女人,跟他自己照片里的鬼影,一模一样。
更恐怖的是,他的身体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真实,像是随时会融入阴影里。
“来……拍张照……”他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了我们,嘴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声音。
就在这时,我看见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排刚洗出来的照片。照片上拍的是巷子口,老周坐在石墩上喝酒,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还有一张,拍的是我家窗户,我正拿着手机打电话,脸上满是焦虑。
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警察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时忘了动作。阿远见状,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猛地把手里的相机砸向我们,转身就想往暗房深处跑。
“抓住他!”
警察反应过来,冲上去想制服他。可就在他们的手碰到阿远身体的瞬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阿远的身体像烟雾一样,“噗”地一下散了开来,化作无数黑色的碎片,像一群受惊的蝙蝠,扑向了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那些照片上的恐怖画面,竟然在这一刻活了过来,照片里的鬼影、怪物伸出手,抓住了那些黑色碎片,然后猛地缩回了照片里。
暗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显影液的气味和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阿远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地上只留下他的相机,镜头摔裂了,里面的胶卷也散了出来。
警察面面相觑,显然被这超出认知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我走上前,捡起地上的相机,打开后盖,里面的胶卷已经曝光,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最后一张底片,还残留着一点影像——那是阿远站在“留真阁”里,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而他的身体周围,缠绕着无数扭曲的黑影,那些黑影的脸,正是照片上那些变形的面容。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警察做了笔录,大概是归结为“精神失常导致的幻觉”,毕竟谁也无法解释暗房里发生的那一幕。“留真阁”被重新封了起来,用水泥加固了大门,周围也拉起了警戒线。
但我知道,事情没有结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老城区见过阿远,也没再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有人说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有人说他彻底消失了。但我偶尔还是会路过“留真阁”,那扇被水泥封死的门后面,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那股阴冷的气息,就算隔着厚厚的墙壁,也能隐约感受到。
老周后来再也没在巷口喝酒,有人问起“留真阁”,他就摆摆手,脸色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