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潇湘馆外,细雪初落。竹枝裹了层薄薄的素白,更显清寂。馆内却难得地添了几分暖意,炭盆烧得旺旺的,紫鹃和雪雁一早便里外忙碌,窗棂上贴了精巧的红色窗花,案几上供着几支新折的、含苞欲放的水仙,幽幽的冷香在暖融的空气里浮动。
今日是林黛玉的生辰。
荣国府规矩大,姑娘们的生辰虽不会大操大办,但各房各院该有的礼数却不会少。辰时刚过,送礼的丫鬟婆子便络绎不绝。三春姐妹联名送了一副极雅致的文房四宝——紫檀木嵌螺钿的笔架、一方端溪老坑的蕉叶白砚、两支上好的紫毫湖笔,还有一沓洒金粉笺。探春亲自送来,拉着黛玉的手笑道:“知道林姐姐不爱那些金玉俗物,这方砚台是我特意寻来的,磨墨无声,发墨如油,最是衬姐姐的字。”黛玉含笑谢过,眼中亦有暖意。
王熙凤遣平儿送来两匹上用的云锦,一匹雨过天青,一匹素雪白,皆是流光溢彩,触手生温。平儿笑道:“二奶奶说,姑娘气质清雅,这料子做衣裳或是裁了做帐子都好,权当添点喜气。”礼重情也重,黛玉亦郑重道谢。
薛宝钗也遣莺儿送了礼来,是一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钗环簪珥俱全,做工极为精巧,华贵耀眼。莺儿笑道:“我们姑娘说,林姑娘生辰,总要添些光彩,这套头面虽俗,胜在应景。”黛玉看着那金光璀璨,只觉晃眼,淡淡谢过,便让紫鹃收了起来。
贾母那边,鸳鸯亲自捧着一个红木匣子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通体无瑕、温润生光的羊脂白玉簪,簪头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玉兰花苞。鸳鸯笑道:“老太太说了,玉儿配玉簪,最是清雅不过。姑娘戴着,定是好看的。”这礼物显然用了心,黛玉心头微暖,双手接过,低声道:“谢外祖母惦记。”
宝玉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今日穿得格外精神,宝蓝箭袖,束着五彩丝绦,脸上带着喜气,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裹着锦缎的物件。一进门便嚷道:“林妹妹!生辰吉乐!快看看我给你寻了什么好东西!”他献宝似的将那锦缎掀开,露出一张古意盎然、琴身泛着温润光泽的七弦琴。
“妹妹看!”宝玉得意道,“这可是前朝名家斫制的‘松风’古琴!音色清越绝伦!我昨儿在库房里一眼就相中了!想着妹妹素喜音律,抚琴清心,最是相宜!妹妹快试试!”他眼中闪着期待的光,仿佛献上了世间至宝。
黛玉看着那张琴。琴是好琴,价值不菲。可这“库房里一眼相中”……她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宝玉待她,似乎总是这样,兴之所至,便捧出他认为最好的东西,却从不细想,这是否真的是她所需、所喜。他送的是“松风”,还是送的是他自己“寻得珍宝”的喜悦?她轻轻抚过冰凉的琴弦,指尖微颤,声音平静无波:“多谢宝二哥费心。琴……很好。”
宝玉得了谢,只当黛玉欢喜,更是高兴,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如何发现这琴,如何觉得配她。黛玉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雪似乎下得大了些,簌簌地落在竹叶上。她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众人送礼的热闹,更衬出她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孤寂与疏离。
王夫人没有来。邢夫人称病也没露面。薛姨妈倒是遣人送了份例礼,人却陪着王夫人去了小佛堂。这刻意的缺席,像无声的冰锥,刺在黛玉心头。这生辰宴,金玉堆砌,热闹是别人的,于她而言,不过是提醒她又在这深宅大院里,寄人篱下地熬过了一年。这些礼物再贵重,于她不过身外之物,她在意的,从来不是价值几何,而是那背后藏着几分真心实意。
她唯一的一点期待,一丝隐秘的雀跃,全系在一个人身上——那个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却为她顶撞过天地、送过童话书、熬过药粥、遣过寒鸦的三哥哥。他……会来吗?会送她什么?是又一篇惊才绝艳的诗稿?还是什么古灵精怪、让人哭笑不得的新奇玩意儿?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袖中那张被他揉皱又抚平、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素笺,心尖儿像被羽毛轻轻搔过,又痒又暖。
宴席设在潇湘馆正厅。菜肴精致,水陆毕陈。贾母因元春封妃事忙,并未亲至,只传话让姐妹们好生乐一日。王夫人、邢夫人缺席,薛宝钗倒是在座,陪着三春姐妹。宝玉挨着黛玉坐,殷勤地给她布菜。黛玉却有些心不在焉,小口吃着,味同嚼蜡。席间谈笑风生,她却觉得像隔着一层纱,热闹是她们的。
雪越下越大,窗外已是一片琼瑶世界。宴席过半,黛玉心头那点期待渐渐被失望覆盖。他……大约是不会来了吧?老太太禁令如山,他再混不吝,总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硬闯?一丝苦涩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骂声,带着一股子扑面而来的鲜活气,瞬间打破了厅内略显沉闷的暖融:
“好大的雪!差点迷了小爷我的路!秋水,快把东西拿稳了!摔了小心我扣你月钱!”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起!一股清冽的寒气裹挟着雪花卷了进来!贾瑛一身石青色箭袖锦袍,肩头、发梢都沾着晶莹的雪粒,带着一身风雪的凛冽气息,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笑容,眼神明亮如星,瞬间就锁定了席间那个穿着新衣、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清愁的寿星。
满厅皆是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宝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宝钗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三春姐妹则眼睛一亮,探春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笑容。
贾瑛旁若无人,径直走到黛玉席前,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林妹妹,生辰吉乐!小爷我没来迟吧?”他目光扫过满桌佳肴和众人各异的神色,最后落回黛玉瞬间亮起来的眼眸上,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弧度,“哟,都吃上了?看来我赶得正好,省了饭钱!”
黛玉看着他肩头的落雪和冻得微红的鼻尖,心头那点失望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冲散,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欢喜。她唇角微弯,想说什么,却见贾瑛已转头,对着上首(虽无人坐,但代表主位)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理直气壮的混不吝:
“老太太!您老人家金口玉言,说不准我踏进内院找姐妹们玩,我记着呢!可今儿是林妹妹生辰!天大的好日子!总不能不让我来送份贺礼,道声‘生辰吉乐’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这话,听着是请示,实则是在宣告:规矩是规矩,但今日,这礼他送定了!谁也拦不住!
厅内众人神色各异。宝钗垂眸不语。探春忍笑。宝玉脸色难看。紫鹃和雪雁则满眼期待地看着贾瑛和他身后秋水捧着的两个盖着厚布的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