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寒气,掠过潇湘馆的几竿翠竹,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竹叶上凝了薄薄一层白霜,更添萧瑟。馆内,药气氤氲,混杂着清冷的竹香。林黛玉拥着厚厚的锦被,靠在引枕上,一张小脸烧得绯红,嘴唇却干裂得起了皮。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她贪看庭前芭蕉新绿,着了寒气,今日便发起热来,咳嗽不止,胸口闷痛。
紫鹃正用温水绞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眉宇间满是忧色:“姑娘,喝口水润润喉吧?”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病中的琉璃人儿。
黛玉虚弱地摇摇头,胸口一阵翻涌,又闷咳起来,咳得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好一阵才平息,气息急促而微弱。
“姑娘……”紫鹃心疼得眼圈都红了,正要再劝,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朗带笑的嗓音穿透门帘:
“林妹妹!听说你着了风?小爷我亲自来送温暖了!”
话音未落,门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利落地掀起。贾瑛大步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室外清冽的寒气。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箭袖长袍,肩头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发间也带着湿意,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林妹妹!”他几步跨到床前,眉头紧锁,也顾不上什么虚礼,直接伸手探向黛玉的额头。那带着室外微凉、却异常干燥温暖的手掌贴上滚烫的肌肤,让昏沉中的黛玉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他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肩膀。
“嘶……这么烫!”贾瑛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紫鹃,把窗户开条缝透透气,炭盆别对着床!去,打盆温水来,要温的,别太烫!”他一边吩咐着,一边已经顺势坐在了床边的绣墩上,手指精准地搭上了黛玉露在锦被外纤细的手腕。
黛玉烧得有些迷糊,只觉得那只手干燥而稳定,指尖传来的温热力道似乎能穿透皮肉,直抵那烦恶憋闷的肺腑。她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是微微睁开眼,看着眼前人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专注和担忧的年轻面庞。他眉宇间那股混不吝的野气被此刻的肃穆取代,竟有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风寒入肺,郁而化热。脉浮紧而数,舌苔薄白略干……”贾瑛低声自语,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确认。他收回手,看着黛玉烧得水润迷蒙的眼眸,声音放得极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别怕,小毛病。我回去给你配药,很快就好。乖乖躺着,等我回来。”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拂过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青丝,动作轻柔得近乎珍重。
那眼神,那动作,那一声“乖乖躺着”,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进黛玉冰凉的心底。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陌生的酸涩与暖意交织着弥漫开来,烧得迷糊的脑子似乎也清明了一瞬。她怔怔地看着他,忘了言语。
贾瑛不再耽搁,利落地起身,又叮嘱了紫鹃几句饮食保暖的细节,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潇湘馆,留下满室清冽的松柏气息和他那句“等我回来”的回音。
紫鹃看着贾瑛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再看看榻上怔忡出神的姑娘,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她依言开了半扇窗,又去准备温水。
贾瑛刚走没多久,另一道脚步声便到了潇湘馆外。这次是带着点迟疑和犹豫的细碎步子。门帘被轻轻掀起,贾宝玉那张俊秀却带着明显忧色的脸探了进来。
“林妹妹!”宝玉见黛玉病恹恹地倚在床头,心都揪了起来,快步走到床边,“怎么病成这样?可心疼死我了!”他伸手想去探黛玉的额头,却被黛玉微微侧头避开了。
“宝二哥来了。”黛玉声音微弱,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睫低垂,并未看他。
宝玉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地收回,讪讪道:“妹妹受苦了。我带了上好的血燕窝,让紫鹃炖了给你补补。”他示意身后跟着的麝月将锦盒递给紫鹃。
紫鹃接过,谢了,放在一边。
宝玉在床边绣墩上坐下,看着黛玉憔悴的容颜,心疼得无以复加,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得絮絮叨叨地说些关切的话,无非是“好生养着”、“别想太多”、“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告诉我”之类的车轱辘话。黛玉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精神恹恹,目光落在枕边露出的一角素笺上——正是那张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诗稿。病中脆弱,心思百转千回,那词中的苍凉况味,此刻读来更觉锥心刺骨。
宝玉见她目光落在纸上,神情专注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伤,便也好奇地凑过去看:“妹妹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黛玉下意识地想收起来,却已来不及。宝玉已看清了那力透纸背、狂放不羁的字迹!这字迹他认得!正是那个让他又惧又妒、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他头上的庶兄——贾瑛的笔迹!
一股酸涩尖锐的妒火“腾”地冲上脑门,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是他写的?!”宝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和委屈,他猛地一把从黛玉枕边抽出了那张素笺,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烧红的烙铁!“林妹妹!你……你竟把他的东西放在枕边?!你……你整日就看着他写的这些东西?!”他指着那墨迹淋漓的词句,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圈瞬间红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林妹妹!你……你是在想他吗?你是在怨我变了心吗?!我何曾变过心?!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黛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粗暴的举动惊呆了,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愤怒和被误解的委屈汹涌而至。她挣扎着坐直了身体,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病态的潮红,声音虽虚弱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发什么疯!把东西还我!”
“还你?”宝玉看着黛玉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维护和愤怒,心头的妒火更是熊熊燃烧,委屈得如同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我偏不还!林妹妹,你告诉我!自从他回来,你的眼里心里还有我吗?!姐妹们都不和我玩了!探丫头见了我躲着走,宝姐姐也疏远我!连你……连你也整天看着他的字,想着他的词!他到底有什么好?!一个粗鄙不堪、只会打打杀杀的混账东西!他懂什么诗词歌赋?他懂什么风花雪月?他只会蛊惑人心!你是不是也……也攀上他这高枝了?!”
“你……你住口!”黛玉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指着宝玉,指尖都在哆嗦,“贾宝玉!你……你无耻!你……你满嘴里胡吣些什么!把……把东西还给我!”她挣扎着要去夺那张诗稿。
“我不给!”宝玉被她眼中的鄙夷和愤怒彻底刺痛,孩子气的执拗和委屈爆发到了顶点。他猛地将那张素笺狠狠揉成一团,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又一把扯下脖子上那块通灵宝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地上砸去!
“什么劳什子!我不要了!你们都不理我!都和他好去!我也不要活了!”
“哐当!”一声脆响!那玉并未碎裂,只是重重砸在青砖地上,蹦跳了几下,滚落一旁。
“噗——!”黛玉眼睁睁看着那凝聚着自己心血的词稿被揉皱丢弃,再看到那块象征着宝玉命根子的玉被摔在地上,听着他那诛心之言,只觉得一股急怒攻心,眼前猛地一黑,喉头再也压抑不住,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点点猩红,溅落在雪白的锦被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姑娘!!!”紫鹃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扶住软倒的黛玉。
“妹妹!!”宝玉也吓傻了,看着黛玉嘴角刺目的血迹和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方才的妒火委屈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淹没,呆立当场,手足无措。
潇湘馆内,瞬间乱作一团。哭声、喊声、惊叫声,撕裂了深秋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