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竹影婆娑。
黛玉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窗外几株芭蕉舒展着新绿。紫鹃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一股清苦微甘的气息弥漫开。
“姑娘,药好了。”
黛玉接过白瓷药碗,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微微蹙眉,却没有犹豫,屏息一口气喝了下去。药汁入口微苦,随即泛起沙参、麦冬的清润回甘,并不难喝,一股温润的气息顺着喉咙滑下,胸肺间那点常有的滞涩感似乎真的舒缓了些许。她接过紫鹃递上的温水漱了口,又含了一小片蜜饯梅子压苦。
“姑娘觉着怎样?”紫鹃关切地问。
“还好。”黛玉淡淡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枕畔。那里,静静地放着两样东西:靛蓝布包裹的《星尘童话》,以及……袖中取出后,被她小心压在枕下的那张素笺。
紫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领神会,收拾了药碗,轻声道:“姑娘歇会儿吧,奴婢去把昨儿绣了一半的帕子拿来?”说着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黛玉一人。窗外的鸟鸣、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起来。她静坐了片刻,终于伸出手,将枕下那张折痕清晰的素笺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再次展开,那力透纸背、带着磅礴郁气的墨迹,又一次撞入眼帘: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指尖轻轻拂过那一个个墨字,仿佛能感受到书写时笔锋的激荡与沉郁。这词,字字泣血,句句锥心。那份对“初见”纯粹的追忆与对人心易变、情缘难续的深切悲慨与了悟,沉重得不像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手。尤其是那句“泪雨霖铃终不怨”,那份决绝与不悔,透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穿透力,让她心弦为之震颤。
初见……她与这位瑛三哥的初见,是何等惊心动魄!他像一道撕裂阴云的闪电,带着蛮横的力量和混不吝的狂放,硬生生闯入这潭死水般的贾府。可这词里的厚重苍凉,又分明诉说着另一个灵魂的故事。
他到底是谁?那本耗费心血手绘的童话书,那对医术近乎狂妄的笃定与精湛,这手惊才绝艳、字字泣血的诗句……还有他那双眼睛,时而清澈锐利如少年,时而又深邃复杂得仿佛盛着千年寒潭,洞悉一切。
黛玉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上。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这词,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祭奠。她将这词笺又细细看了几遍,才重新小心折好,这次,她没有再压在枕下,而是拉开书案上一个带锁的紫檀小抽屉——里面珍藏着父亲的信笺和一些她最珍爱的诗稿——将这张素笺,轻轻地放了进去,锁好。
抽屉合上的轻微声响,如同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悄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