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泥泞的工棚区蒸腾起一层薄雾,混着铁锈、机油和潮湿泥土的气息,像块浸透了汗水的旧抹布,糊在每个人的眼皮上。林小山蹲在老何叔的木桌旁,完好的右手撑着发麻的腰,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堆被雨水泡得发皱的账本。
“小山哥,你看这数儿。”老何叔用袖口擦了擦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缝,“宏泰划过来的补偿款,说是‘无偿承担’,可这数目……”他粗糙的手指划过账本上一行加粗的数字,“比市价少了三成。说是‘企业社会责任’,我看就是打发叫花子的残羹冷炙。”
林小山没接话。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抠着左肩那道狰狞的疤痕,缝合处的皮肤在阴雨天泛着青白,像块冻硬的膏药。三天前和马思远对峙时,他硬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可此刻后槽牙咬得发酸,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是左肩神经被撕扯的后遗症,医生说这辈子都好不了。
“老张头家闺女的学费,王婶子家老伴儿的药费,还有砌墙的老李头摔断的腿……”老何叔的声音低下去,手指重重戳在“三成”两个字上,“这三成,够填几个人的窟窿?够买几袋水泥?够让互助坊的炉子多烧三天?”
工棚外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几个年轻焊工正蹲在新建的车间里修焊机,火星子溅在雨棚上,滋滋响成一串。林小山抬头望了眼,喉结动了动:“够让咱们活过这个月。”
老何叔的手顿住了。他盯着林小山泛青的脸,突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股热乎气:“小山,你瘦了。昨儿夜里又去江边钓鱼了?”
林小山没否认。他确实去了。不是为了鱼,是为了躲清静。江滩的芦苇荡里,他能听见江水拍岸的声音,像极了老家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那时候他爹总蹲在河边抽旱烟,说“人活一世,得像河底的石头,看着软,实则硬”。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更像块被河水冲散的泥沙,风一吹就散。
“老何叔,”林小山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你那铁盒里装的啥?”
老何叔的手猛地抖了下。他慌忙去捂桌角那个油腻腻的小铁盒,可已经晚了。林小山瞥见了盒底露出的半截黄铜片——和三天前在冰窟里捡到的那枚六边形算盘珠,纹路竟有几分相似。
“没……没啥。”老何叔的脸涨得通红,像个被撞破秘密的孩子,“就是些老零件,修机器用的。”
林小山没追问。他知道老何叔在撒谎。这个在宏泰干了三十年的老会计,藏着太多秘密。三天前在冰窟里,他亲眼看见老何叔偷偷把那枚算盘珠塞进铁盒;昨天深夜,他又听见铁盒在老何叔枕头下发出不正常的轻响——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在运作。
“叮——”
一声极轻的脆响从铁盒里传来。老何叔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手忙脚乱地去开盒盖,可那铁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怎么都打不开。林小山凑近一看,发现盒盖上多了道细不可察的划痕,像被激光精准切割过。
“这是……”林小山眯起眼。他见过类似的痕迹——在宏泰档案室偷翻旧账时,那些被销毁的合同边缘,也留着这种整齐的切口。
老何叔的额头渗出冷汗。他突然抓住林小山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小山,你信我!我就是个看大门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在冰窟……我就是怕那珠子被人抢了,才……”
“我知道。”林小山反握住老何叔的手。老人的手凉得像块冰,和三天前在工棚里拍他肩膀时的温度判若两人。“您是怕连累我。”
老何叔的眼泪突然涌出来。他像个被抽了脊梁的老人,佝偻着背,声音发颤:“当年你爹在粮库当搬运工,我给他当副手。0451仓出事那天,他把我推出仓库,自己……”他哽咽着,“他说那批货是给工人的救命粮,谁都不能动。后来‘钟’的人来查,我替他顶了雷,坐了半年牢……”
林小山如遭雷击。他从未听父亲提过这段往事。记忆里的父亲总是蹲在煤炉前修农具,脸上挂着憨厚的笑,怎么也和“替人顶罪”沾不上边。
“那枚算盘珠,是你爹留给我的。”老何叔从铁盒里摸出那枚六边形珠子,表面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应该是三天前冰窟里溅上的。“他说,要是哪天‘钟’的爪牙找上门,就把这珠子交给能信得过的人。”
林小山接过珠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窜进血管,像根烧红的铁丝,瞬间戳穿了他所有的侥幸。原来父亲不是普通的搬运工,原来老何叔坐牢不是因为偷懒,原来这枚珠子从来都不是什么“钥匙”,而是……
“叮——”
又是一声脆响。铁盒突然自动弹开,一道幽蓝的光从里面射出来,在桌面投出一行扭曲的文字:
【坐标已激活:滨江工源互助坊 - 工棚3号柱 - 地下3米】
林小山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掀翻木桌,震得焊枪、铁锤哗啦啦掉了一地。老何叔瘫坐在地上,嘴唇哆嗦着指向工棚角落:“那根柱子……前天夜里我听见有动静,拿手电筒照过,墙缝里有新抹的水泥……”
林小山冲过去。3号柱是根老木头,表面刷着斑驳的红漆,柱脚和地面之间有道半指宽的缝隙。他用指甲抠开缝隙里的泥灰,露出下面一块松动的地砖。撬动地砖的瞬间,一股腐臭的、带着化学药剂味的气体涌了出来。
“小心!”老何叔突然扑过来,把他拽到一边。
“轰——!”
地砖下传来一声闷响。地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面的金属暗格。暗格里躺着一台巴掌大的黑色设备,表面印着和铁盒一样的盾形徽记——正是三天前在宏泰文件上看到的“钟”的暗记。
设备突然发出蜂鸣,屏幕亮起,显示出一段监控画面:
工棚外的泥路上,三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正缓缓驶来。为首的车上,马思远正对着蓝牙耳机说话,声音透过设备传出来,带着冰碴子般的冷:“确认目标已进入工源互助坊。启动‘清剿程序’,目标:林小山,老何建国。优先级:最高。”
林小山的手在发抖。他终于明白马思远那天为什么能如此平静——他早就知道这里有“钟”的眼线,知道他们会来。
“小山哥!”老何叔突然指向设备侧面,“有个开关!”
林小山按下开关。设备的蜂鸣声戛然而止,屏幕变成一片雪花。他抓起设备塞进怀里,转身看向老何叔:“跟我来!”
两人刚冲出工棚,就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回头望去,3号柱的位置已经塌陷成一个黑洞,碎石和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快走!”林小山拽着老何叔往江边跑。他知道,互助坊里肯定还有别的眼线,现在必须立刻转移账本、工人名单,还有那台该死的设备。
跑过焊机区时,一个年轻焊工突然从工具箱后窜出来,手里举着一把扳手:“小山哥!他们的人!”
林小山定睛一看,三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正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为首的那个脸上有条刀疤,正是三天前在冰窟外放冷箭的杀手。
“跑!”林小山吼了一声,把怀里的设备塞进老何叔怀里,“带着东西先走!我断后!”
老何叔踉跄着往前跑,却被一块碎石绊倒。林小山扑过去把他拉起来,左肩的伤口突然撕裂般剧痛。他咬着牙,抄起地上的焊枪,对着冲过来的杀手扣动扳机。
火星四溅。杀手的胳膊被烫出一个血洞,惨叫着后退。林小山趁机拽起老何叔,两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江边的芦苇荡。
身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林小山回头看了一眼,三辆轿车正冲进工棚区,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了雨后的薄雾。
“小山哥,设备……”老何叔喘着粗气,怀里的设备还在发烫。
“先活命!”林小山指着芦苇荡深处的小木屋,“那是以前看鱼塘的棚子,我藏了钱和账本!”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木屋跑。林小山的左肩越来越疼,每跑一步都像有人拿锤子砸。他摸了摸怀里的设备,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泥沙能护河,也能埋人。关键是要知道自己是谁,要护什么。”
老何叔突然停住脚步。他指着木屋前的泥地:“看!”
泥地上有一行新鲜的脚印,比他们的鞋印大两寸,鞋底的花纹是某种特制的防滑纹路——和三天前在冰窟外看到的杀手靴子,一模一样。
“他们比我们先到。”老何叔的声音发颤。
林小山的心沉了下去。他推开木屋的门,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屋角的破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摞账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床底下有个铁皮箱,锁孔里插着钥匙——那是他藏钱的地方。
可铁皮箱是空的。
林小山的手在发抖。他蹲下身,发现箱底有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
【林老板,钱我替你保管了。想知道‘钟’的秘密?来金鼎会所后巷,找穿红衣服的女人。】
老何叔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金鼎会所!张铁柱死前去的那个地方!”
林小山捏紧纸条。左肩的伤口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他终于明白,这把火烧起来的不只是工人的怨气,还有“钟”的恐慌。他们以为摧毁了冰窟里的“冬将军”,却忘了真正的火种,早就埋在了滨江的泥里,在每个被欺负过的工人的骨头缝里。
“老何叔,”林小山把账本塞进老人怀里,“带着东西去码头,找老周的渔船。就说……就说我要给滨江的工人讨个公道。”
老何叔的眼泪又涌出来:“那你呢?”
林小山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血丝。他摸出兜里的打火机,扔向木屋的房梁。干草瞬间燃起,火苗舔着房梁,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我去金鼎会所。”他说,“我要看看,‘钟’到底怕什么。”
火光中,他仿佛又看见了父亲的脸。那个蹲在煤炉前修农具的男人,笑着说:“小山啊,人这一辈子,就像烧火。火小了,添把柴;火大了,得压块砖。可不管怎样,得把灶膛里的热,传给下一代。”
此刻,他的灶膛里正燃着最猛的火。而这把火,才刚刚烧到“钟”的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