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细微的电流杂音微弱地摩擦着耳膜的神经末梢。像冰冷的潮水退去后,沙滩上遗留的顽固泡沫在顽固地翻滚、破碎。林小山侧过脸,左边耳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枕面,试图将听觉放大到极限,捕捉铁门外那道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刻痕。
那年轻警员的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猫,极力压抑着狂跳的疑惧:
“……绝不可能错!张队调了几路人马交叉核对的路线!”
“……但王勇那晚最后的落脚点监控,就是被‘卡’了!关键帧丢了!”
“……沈曼那个签字?基金会接收证明上那个签名……比对是伪造!”
“……三号?基金会记录里根本没有三……”
话音到这里陡然被一把掐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捂住了嘴。只剩下压抑到无法呼吸的沉默,和一种锐利如刀片划过空气的、某种极度惊疑被强行咽回喉咙深处的摩擦声。
三号基金!
这个词如同裹着毛边的针,再次狠狠刺入林小山的耳蜗!冰冷的!带着门外另一个世界里同样困惑、同样焦灼的余温!
他猛地吸了一口氧气,冰冷的消毒气顺着面罩涌入刺痛的气管。胸腔的钝痛加剧,心跳在薄薄的皮肉下疯狂敲打绷带下的肋骨门板。门外那个年轻警员的惊疑和困惑,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识海里那个如同鬼魅般凭空炸响的词汇——它不只存在于他被系统强行灌注的混乱意识深处,更在这间铁屋之外真实地引发着波澜!
它是什么?它到底连接着什么?
那个被撕扯成米粒大小、深深嵌入他左手掌心伤口软肉里的纸片,那个可能属于柳青拼死传递的最后信息中残缺的表冠符号( 残缺)……是否就是开启这“三号”地狱之门的钥匙碎片?
门外的脚步声在短暂的沉寂后,带着一种刻意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沉默重新响起,渐渐远去。只留下那巨大的谜团,如同实质的阴云,沉沉地压在病房上空。
厚重的铁门无声滑开。进来的不是周副组长,而是那个记录员。一个沉默如背景板的年轻人,只是此刻他手里托着一台轻薄的、银灰色外壳的平板电脑和一个便携式折叠键盘,表情依旧刻板,步伐却带着一种精准到毫秒的冷硬节奏。他走到病床前,目光甚至没有在林小山那张因巨大信息冲击和病痛而扭曲的脸上多停留一秒,直接将折叠键盘在床头柜上啪地展开,平板电脑屏幕唤醒。
冷白的屏幕光映亮了一小块区域。
记录员将一支特殊的电子签名笔放在林小山没有被压住的左手边。那只手,不久前刚刚经历了镇压与创伤,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血痂的暗褐色,此刻无力、惨白,却被迫迎接一份将决定母亲命运的“文件”。
“林小山同志。”记录员开口,声音平板无波,没有称呼职称,如同念程序指令,“慈善总会特殊救济通道初审已通过。请确认基础信息准确性,并补充签字确认授权。”
平板屏幕上,一个带着官方红章的制式电子表格跳了出来。密密麻麻的格式条款如同迷宫的墙壁,顶格一行清晰的黑体字标题:“南都省慈善总会-重症家庭定向救助申请表”。
林小山艰难地转动眼球。表格开头几行已预填写的信息赫然在目:
姓名:林小山
联系方式:*(不可见星号)
家庭地址:江北省石桥镇向阳村六组
患病家属姓名:林桂芬
家属关系:母子
申请原因:林桂芬-重度心脏瓣膜狭窄伴房颤,需置换手术
申请机构指定帮扶医院:石桥镇中心卫生院(暂定治疗点)***
帮扶金额(初核):50,000元(大写:伍万元整)
……
最关键的一栏,是底部一个巨大的、闪烁的光标框:[申请人声明及电子签名区]
下面是一行预先勾选的小字确认框:本人确认上述信息真实准确,自愿接受慈善总会审核流程及帮扶款项发放监督,并授权南都市专案协调机构代为与本人(及无法自主表达的家属)进行必要沟通及信息核实……
信息无误。甚至“石桥镇中心卫生院”这几个字,无声地将他母亲的手术可能性死死摁回了县城的医疗泥潭里。五万元像一根冰冷的救生索,也同时勒紧了母亲的咽喉。那闪烁的光标,像一个恶魔在无声狞笑。
电子签名笔冰凉。林小山的手指却在巨大的屈辱和无力中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母亲蜡黄、被病痛折磨的脸如同烙印般浮现,那因为期待省城大医院而亮起的光泽已经被蒙上阴霾。为了那一点点维持母亲微弱心跳的希望……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控制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握紧那支笔。
嗡——!
就在指腹接触到那冰冷光滑的笔杆的瞬间!
异变骤生!
那股如同深海极渊寒流般的冰凉刺骨感,并非来自他混沌的意识深处,而是……直接从他左手掌心那深嵌的伤口位置猛地冲进血管!顺着细密的神经末梢,如同高速运行的、无形无质的冰冷信号针!一路直冲而上!狠狠扎向他昏沉剧痛的太阳穴核心!
不是系统的低语!
不是之前的字符洪流!
而是一种……与冰冷的电子签名笔杆之间、产生的某种无法理解的物理或神经感应?
[物理接口接触启动!
**[残存信息单元感知扫描!]
[信号源:低功率通讯设备!物理坐标:门轴传感器外侧!距离:3.2米!]
[信号强度:低!物理屏蔽阻隔度高!信号携带信息特征:……匹配中……特征源:加密音频碎片文件(后缀加密)]
嗡鸣!如同冰针刺穿耳膜!一片如同破碎玻璃般的、带着强烈电噪波纹的画面残片,骤然被强行投射进林小山剧痛的视觉神经通路!
画面极其模糊,如同隔着肮脏的鱼缸玻璃:
一个穿着沾满泥土廉价工装裤的年轻男人背影,正将一部厚重的黑色老式手机用力掰开!男人的动作透着一股亡命的蛮横!手机的电路板暴露出来,几根彩色电线被他龇牙咧嘴地用老虎钳扯断,扯出细碎火花!(画面极快掠过,林小山心脏猛地一缩——那背影像谁?像半年前在工地摔断腿还坚持领了赔偿金寄回老家的工友?)
紧接着,下一个切割开的镜头:
手机电池仓位置,一张小小的、带着银箔背景的薄薄卡片被硬生生扯了出来!卡片上隐约印着蓝色的银行标志!(……农行?……那个在石桥镇上有唯一Atm机的银行?)
男人手指粗粝,沾着血污(或许是抢夺手机时弄伤的?),飞速在卡片背面刻下一串极小的数字!刻得很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刻完,男人猛地将卡片塞进嘴里!死命嚼了两下,艰难咽下!(画面在此中断!只留下那吞咽时喉结滚动的绝望弧度!)
最后一片残影定格在男人强行咽下卡片前,眼中最后一丝几乎熄灭的、野兽濒死般的……哀求?!
整个过程不到零点五秒!
冰冷!混乱!绝望!信息过载!强烈的电噪干扰如同无数只乌鸦在脑中尖叫!林小山眼前一黑,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窒息般的呜咽!整个人如同刚从冰水里捞起,身体在不可控制的筛糠般颤抖!额头瞬间布满冰冷的虚汗!
那是什么?!是谁?!
为什么要用这种惨烈的方式传递一串被刻在银行卡后面的数字?!
这……和电子签名笔的接触有关?还是和门外刚才那个年轻警员提到的“三号基金”、沈曼的签名被确认伪造有关?!
那个背影……那个工装的质感……像……像柳青档案里那张模糊抓拍照上衣服的……质感?!
巨大的混乱和剧痛撕裂着他最后的清醒!
那串被绝望刻下的数字……像一组烙印,伴随着强烈的痛苦和电击般的麻痹感,牢牢锁在了记忆最边缘!
“林小山同志?”记录员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拖慢进度引起的不耐,“请尽快确认签字。下午还有材料需要你口述核对家庭详细情况,时间有限。”
林小山猛地睁开血丝密布的眼睛!巨大的惊骇和生理上的恐怖信息过载让他瞳孔紧缩!他死死盯住记录员那张刻板如面具的脸。刚才那瞬间的信息冲击……眼前这个人……是否察觉?刚才那冰冷信号扫描到的“门轴传感器外侧”的低功率信号源……是监控设备?还是有人在监听?!
记录员的目光与他对视了半秒。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深处,林小山捕捉不到任何情绪,只感到一种被程序设定的、冷酷的等待。
母亲的喘息声,仿佛跨越千山万水,带着石桥镇卫生院消毒水的味道,钻入他的耳中。五万块。那根带着倒刺的救命绳索。他无法思考,无法判断刚才那信息洪流是幻觉、是系统崩溃前疯狂的回响、还是某个垂死之人最后传递出来的……一线真实的……微光?!那嵌入掌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电子笔冰冷光滑的触感依旧在指尖。
那闪烁的确认光标,如同等待祭品的铡刀。
左手像灌了千钧重铅,那根刻在脑海深处的冰冷数字与母亲的脸交织。他用尽残存的力气,让左手重新握住了那支电子签名笔。笔尖悬停在平板冰冷的玻璃屏上,微微颤抖。巨大的压力甚至让掌心嵌入碎纸片的伤口再次刺痛。
[警告!外部高强度探测波扫描!]
[来源:门外!频谱:低功率毫米波!功能:穿透式生命体征微动感应\/呼吸模式扫描!]
[目标:确认申请者非强制完成签署!动机:逻辑链自洽完整性检验!]
冰冷的信息流如同警铃,再次在他脑内刺耳地炸开!门外那双无形的眼睛……在确认他签名的过程并非被强制压迫?确保这“自愿”契约链的完美无瑕?
林小山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
冷汗浸湿了背后的病服!
那只悬停的手,在平板惨白反光的屏幕上,留下自己颤抖的、被压榨到极限的倒影。他甚至能想象到门外那个无形的探测雷达波纹,正紧紧捕捉着他指关节每一丝真实的恐惧颤抖!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钉在无形解剖台上的试验品!
无路可退!
他的牙齿深深嵌入下唇,留下惨白的印痕。
指尖用力按下!
电子笔在平板屏上划过一道歪斜、短促、却带着孤注一掷般力道的笔画!
屏幕闪烁。确认框里,一个扭曲、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却饱含了所有屈辱与挣扎的名字标记,冰冷地印了上去——林小山
记录员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直接点下提交按钮。表格化作数据流消失在冰冷的网络深处。
“滴。”
“滴、滴!”
“滴!滴——!!”
身后,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异常鸣叫!屏幕上原本规律的绿色波形骤然出现了危险的、不规则的低垂谷底!血压数值框急剧闪烁起了黄色警报!氧饱和度指针猛地向下跳动了一个大刻度!
林小山的身体在签名完成的瞬间猛地一僵!像被抽掉了脊骨!随即,胸腔深处被强行缝合的伤痛如同决堤洪水,卷着刚才所有信息过载的沉重渣滓疯狂反噬!他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喉咙深处发出破鼓风机般的、沉重的抽气声!肺部像漏气的皮囊疯狂塌陷!汗水如同瀑布般瞬间涌出额头!人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起来!
“什么情况?!” 几乎在监护仪报警声响起的同时,厚重的铁门被猛地推开!周副组长沉着脸出现在门口!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第一时间越过混乱的病房扫向那台刚刚提交了信息的平板电脑!随即目光精准无比地盯在病床上如同搁浅濒死鱼般剧烈抽动的林小山身上!眼神深处,一抹极冷的、仿佛精密计算被意外打乱般的不悦锐利闪过!
“医生!立刻!”周副组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的视线,如同扫描仪般在监护仪跳动的数据和林小山痛苦扭曲的脸之间来回切换两次,最终停留在那片刚刚嵌入血肉又被绝望签字覆盖的信息旋涡深处。
病房瞬间陷入忙乱。没有人注意到,在混乱中被带起的被单一角扫过林小山悬垂的左手,指缝间那点细微的米粒大小的碎纸片残骸,在剧烈的痉挛动作中几乎被崩落,只有一丝极其微弱、混杂在鲜血和消毒水气味里的……属于金属烧蚀塑料的焦糊气息……极其微弱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