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玄色车帘上,陈子元掀帘时,剑气般的冷风刮得他鼻尖一酸。
车外,剑阁的轮廓已在晨雾中显影——两侧峭壁如刀削,中间仅容两马并行的隘口处,箭楼的飞檐挑着半面残旗,\"汉\"字被风撕得猎猎作响。
\"到了。\"关羽的声音从马背上压下来。
他裹着枣红大氅,鬓角的霜花未融,指尖正摩挲着青龙偃月刀的吞口兽纹。
这是他自荆州归来后第一次随陈子元出巡,马靴上还沾着江陵的泥。
管亥早带着守兵候在隘口。
这位曾是黄巾渠帅的黑面将军如今甲叶锃亮,见二人下了车,单膝跪得石地咚咚响:\"末将管亥,见过丞相、大将军!\"他声如洪钟,震得箭楼上的积雪簌簌落了几片。
陈子元伸手虚扶:\"严将军在成都总说你把剑阁守成铁桶,某今日要亲自看看这铁桶的缝儿。\"他话音未落,管亥已直起腰,粗粝的手掌抹了把脸:\"丞相请!
末将带您上烽火台。\"
登到第三层箭楼时,陈子元的靴底在青石板上滑了滑。
他扶着女墙往下望,隘口两侧的弩台像两排蹲伏的野兽,连弩的机括在雪光里泛着冷铁的光。
更远处,运粮道被凿进山体,每隔十步便有火盆照着,几个士兵正扛着粮袋往上爬,呼出的白气凝成小团,转瞬被风卷散。
\"上个月下了场暴雪,运粮道塌了半丈。\"管亥搓着冻红的耳朵,\"末将带着弟兄们用木料撑着,又让匠作营连夜凿新石条——您瞧那新砌的部分,石头缝儿里还塞着棉絮防裂呢。\"他指向左侧山壁,新石的青灰与旧墙的深褐泾渭分明,倒像道愈合的伤疤。
关羽突然哼了声。
他正盯着隘口中央的拒马桩,铁刺上还挂着半片狼皮:\"这些拒马太密了。
若有骑兵冲阵,自己人转圜都难。\"
管亥的脖子霎时涨红:\"大将军教训的是!
末将前日也觉得不妥,正打算撤掉两排——\"
\"不必。\"陈子元打断他,指尖叩了叩女墙,\"骑兵过不了剑阁,能来的只有步卒。
拒马密些,正好磨他们的锐气。\"他转头时,目光扫过箭楼下堆积的滚木礌石,\"这些够支撑三个月吗?\"
\"回丞相,够五个月。\"管亥胸膛一挺,\"上个月成都调了二十车桐油来,末将让人浸了滚木,火攻也不怕!\"
陈子元点头,眼底却浮起层若有若无的雾。
前几日田丰送来的密报还在他袖中——汉中传来消息,张合部的粮草车辙深了三寸,显然加重了甲胄。
可剑阁的防备虽严,终究...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共定山河\"的玉珏硌得生疼。
\"校场在喊了。\"关羽突然扯了扯他的大氅。
远处传来零零星星的呐喊,混着兵器相击的脆响。
管亥的脸腾地红到耳尖:\"是末将的亲兵在练刀...不成样子,让丞相见笑了。\"
\"某倒想看看。\"关羽拍了拍腰间的刀,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
校场的雪已被扫出块空地,十几个士兵正围成圈。
中间两条身影如旋风般转着,一杆铁枪舞得密不透风,一柄朴刀劈出半弧寒光。
见管亥过来,那使朴刀的小兵慌忙收势,却被铁枪挑了刀鞘——\"当啷\"一声,朴刀砸在雪地上。
\"废物!\"管亥吼了一嗓子,吓得小兵膝盖一弯。
他刚要上前,关羽已大步走了过去。
枣红大氅在风里展开,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某替你试试。\"他抽出青龙偃月刀,刀身嗡鸣如龙吟。
管亥的瞳孔猛地一缩,慌忙把铁枪往地上一拄:\"大将军这是折煞末将!
末将的枪...怕碰坏了您的刀。\"
\"怕碰坏,便赢不了。\"关羽的刀指了指管亥的咽喉,\"出枪。\"
场中霎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管亥咬了咬牙,铁枪突然如毒蛇出洞,直取关羽左肋。
关羽不闪不避,刀身斜挑,正磕在枪杆中段——\"咔嚓\"一声,铁枪竟被崩出道裂纹。
\"好力气!\"管亥眼睛亮了,也不捡枪,反手抽出腰间短刀,\"末将用短兵!\"他脚步错动,短刀化作三朵刀花,分别袭向关羽的肩、腹、膝。
关羽的刀却慢了半拍,刀背轻敲他手腕,又点他膝弯,最后压在他后颈:\"输了。\"
管亥却笑出了声。
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指腹蹭过短刀崩缺的刃口:\"痛快!
末将跟着张将军(张飞)学了三年刀法,今日才算见着真章。\"
\"你这枪术是跟谁学的?\"关羽收刀入鞘,语气软了些。
\"当年在青州,跟着个走江湖的老头学的。\"管亥挠了挠头,\"那老头说,枪要扎得狠,更要收得稳——您刚才那刀,倒和他说的一个理儿。\"
陈子元站在边上,看两人的影子在雪地里交叠。
关羽的眉峰没再绷着,管亥的黑脸上泛着热汗,连周围的士兵都凑得更近了些,眼里闪着光。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平原县,刘备带着关张二人在草场上练枪,也是这样的热气,能把寒冬的雪都焐化。
\"管将军的兵器该换了。\"他开口时,两人同时转头。
管亥摸了摸裂开的铁枪,苦笑道:\"末将正愁这个——匠作营说铁矿紧,要等开春才能打新的。\"
\"开春?\"陈子元从袖中摸出个铜符,\"拿着这个去成都兵械司,找蒲元。
他新铸的'百炼精钢'枪,今日该出第一炉了。\"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刀也换,要带血槽的。\"
管亥的手直抖。
他捧着铜符,喉结动了几动,突然单膝跪地:\"末将必用这枪,扎穿所有来犯之敌!\"
\"起来。\"陈子元弯腰拉他,指尖触到他甲叶下的硬茧,\"某要的不是扎穿,是守稳。\"他望向隘口外的群山,雪雾正缓缓散开,露出几线青灰色的山棱,\"等开春...怕是有场大仗要打。\"
话音未落,孟建抱着一叠军报跑了过来。
他的棉靴踩得雪块飞溅,额角还挂着汗:\"丞相,刚收到益州急报——\"
\"且放着。\"陈子元接过军报,却没拆封。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的发信人处,\"汉升(黄忠)\"二字被墨色浸得有些晕染,像团待燃的火。
关羽凑过来看了眼,浓眉微微一挑:\"汉升在葭萌关?\"
\"嗯。\"陈子元把军报收进怀里,转身往帅帐走。
风卷着他的大氅,将一片雪花吹进领口,凉得他脊背一绷。
他想起前几日法正说的话:\"夏侯渊在陈仓修壁垒,怕是要固防。\"可黄忠...他摸了摸怀里的军报,指节微微发紧。
管亥还站在原地,望着两人的背影。
他握紧手中的铜符,突然对着校场大喊:\"都愣着作甚?
把拒马再加固两排!
刀枪擦干净!\"士兵们轰然应诺,铁器碰撞声、吆喝声混在一起,像支不太齐整却热辣辣的战歌。
雪还在下,但已小了些。
陈子元踩着新雪往帅帐走,靴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听见身后关羽和管亥的笑声,像两把烧红的刀,劈开了这腊月的寒。
可怀里的军报还在发烫
帅帐内的炭火噼啪作响,陈子元掀帘而入时,寒气裹着雪粒扑得烛火猛地一晃。
孟建早将案上的烛台拨亮,火光映着他发梢未融的雪,像缀了串碎银:\"黄汉升的军报是卯时从葭萌关发出的,说是探得夏侯渊在陈仓只筑了半座壁垒,粮道还未全通——\"
\"他要出兵。\"陈子元拆开帛书,目光扫过末尾\"某愿率四万精骑,旬月内取下阳平关\"的潦草字迹,指节在案上叩出轻响。
黄忠的笔迹向来如老松盘根,此刻却多了几分急就章的锋利,连\"取\"字最后一捺都拖出半寸墨痕,像刀劈在木头上的裂纹。
关羽脱了大氅挂在帐钩上,俯身看了眼帛书,浓眉微微一蹙:\"汉升这把火,烧得太急。\"他话音未落,帐外传来脚步声,法正掀帘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雪水的潮气。
这位益州别驾的青衫沾了泥点,发冠却仍端端正正,手中竹简上\"陈仓防务\"四字被墨色浸得发亮。
\"丞相可看了今日辰时的斥候报?\"法正未及落座,指尖已点在案上另一卷文书,\"夏侯渊虽未固防,却在褒斜道设了三重哨骑。
黄将军若率骑兵南下,头日便要与张合的游骑撞上——\"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陈子元微沉的脸色,声音放得更缓,\"更要紧的是,汉中粮草囤在沔阳,距阳平关八十里。
黄将军若只带四万兵,攻城需分兵,打援需分兵,最后怕是要陷在两山之间,进退两难。\"
帐中静得能听见炭块崩裂的轻响。
陈子元垂眸盯着帛书上\"旬月\"二字,想起去年秋末黄忠在定军山斩将时的模样——银甲映着晚霞,连箭伤都透着股狠劲。
可如今...他摸了摸袖中田丰的密报,上面写着\"张合部甲胄增重,疑为步骑混编\"。
若黄忠真带着骑兵冲进褒斜道的窄谷,那四万精骑怕要变成四万活靶。
\"法孝直说的在理。\"关羽突然开口,手指摩挲着腰间的刀环,\"当年某在襄樊,就是贪着速胜,没算到吕蒙会抄后路。\"他抬眼时,目光穿过烛火落在陈子元脸上,\"汉升是员虎将,可虎入陷阱,再猛也挣不脱。\"
孟建攥着衣角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
他望着法正案头堆着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圈着\"褒斜道沔阳粮\",墨迹未干,还带着股松烟墨的苦香。
这个跟着陈子元从荆州过来的参军突然明白,为何主公总说\"法孝直的算盘,能拨到三年后的雪\"——原来他不是在算一仗输赢,是在算整盘棋的气眼。
\"那便回书让汉升暂缓。\"陈子元伸手按住帛书,指腹压过\"旬月\"二字,像要把那股急火按灭,\"再调五千弩手去葭萌关,归他节制。\"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另外...送两坛绵竹春过去。\"
法正的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叩:\"丞相是要告诉黄将军,这坛酒,等他稳扎稳打取下阳平关时再开?\"
\"不错。\"陈子元抬头时,目光扫过帐外的雪幕。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牛皮帐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极了当年在新野城,刘备敲着案几说\"慢些,再慢些\"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黄忠上次见面时说的话:\"某这把老骨头,还能为汉家砍三刀。\"可砍三刀容易,砍准三刀难。
\"只是...\"法正的声音突然低了些,\"曹操在许都调了三万青州兵往西,前日已过了函谷关。\"他展开另一卷文书,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郡县的粮价、马市动向,\"若夏侯渊得了这支援兵,莫说阳平关,怕是整个汉中都要——\"
\"所以更急不得。\"陈子元打断他,指节重重敲在舆图上的\"剑阁\"二字,\"我们有剑阁,有汉升的四万兵,有法孝直的计策。\"他转向关羽,目光灼灼,\"云长,你明日带两千亲卫去葭萌关。
汉升见了你,这火该能消一半。\"
关羽的嘴角勾了勾,伸手抓起案上的酒坛晃了晃:\"某顺便替汉升尝尝这绵竹春——要是太淡,可要找丞相换西域葡萄酒。\"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惊得烛火又晃了晃。
孟建掀帘望去,只见管亥的亲兵牵着三匹快马立在雪中,马背上的军报筒在雪光里泛着冷铁的光。
他正要转身禀报,却见陈子元已经站起,将案上的舆图卷好塞进木匣:\"走,去看看新到的军报。\"
法正跟着起身时,瞥见陈子元袖中露出半截玉珏,\"共定山河\"四个字被体温焐得发亮。
他忽然明白,这位从后世而来的丞相,从来不是要赢一仗两仗,他是要在这乱世里,砌一座千年不塌的山河。
雪还在下,却已不是先前的急势。
陈子元踩着新雪出帐时,见管亥正带着士兵加固拒马桩,铁枪撞在石地上,迸出几点火星。
他摸了摸怀里给黄忠的回书,上面\"稳\"字写得极重,墨色几乎透了帛纸。
他知道,等这封信到了葭萌关,黄忠怕是要拍案骂他\"陈慢刀\",可...他望着远处雪雾中的群山,嘴角微微扬起,等开春雪化时,那把慢刀,该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