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的晨雾还未散尽,陈子元的马蹄声已叩响了南城门。
守城兵丁远远见着那面染血的\"汉\"字旗,慌忙推开吊桥,铁索绞动的吱呀声里,朱治的身影从城楼垛口探出来。
\"丞相!\"朱治扶着女墙往下喊,绛色披风被风卷起,露出腰间半旧的吴钩——那是他归汉时唯一保留的旧物。
他踩着石阶往下跑,皮靴碾过未化的雪,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痕。
陈子元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亲兵,目光扫过朱治发间新添的霜色。
三个月前在柴桑受降时,这江东老将还梗着脖子不肯卸甲,此刻却连冠带都系得歪斜,显然在城楼上等了许久。
\"朱将军倒比我还急。\"陈子元扯了扯冻僵的嘴角。
朱治在他三步外站定,忽然单膝点地:\"末将昨日登楼望雪,见汉军旗从雪线里冒出来,恍惚又回到二十年前——那时跟着孙讨逆跨江,也是这样的雪,这样的旗。\"他抬头时眼眶泛红,\"可如今这旗上的'汉'字,比当年的'吴'字更烫人。\"
陈子元伸手虚扶,指尖触到朱治甲叶上的冰碴。
这老将的甲胄是新换的汉军制式,却在护心镜下藏着块刻着\"破虏\"的旧铜片——他记得,那是孙坚当年亲赐的。\"朱君今日找某,不是为叙旧吧?\"
朱治跟着他往城楼走,靴底与阶石相击的声音格外清亮:\"丞相可知,昨日末将巡城时,听见三个老兵唠嗑?
一个说'等打完这仗,回南阳种稻子',一个说'去交州也行,听说那边不冻手',最边上那个老兵摸了摸箭伤笑:'等天下一统了,哪不能种稻子?
'\"他停在城楼最高处,手指划过女墙上的箭痕,\"末将突然明白,当年在江东守的是孙家的江,如今守的...是天下人的河。\"
北风卷起一片雪粒子,打在两人脸上。
陈子元望着远处连绵的烽燧,喉间那股腥甜又涌上来——徐盛的血,鲜卑人的血,都该化成这山河一统的注脚。
他摸了摸腰间朱治送的玉珏,\"共定山河\"四个字被体温焐得发烫。\"朱君若愿,明日便去领司隶校尉的印。\"他声音轻得像雪,\"替某看着洛阳,看着这天下的中心。\"
朱治的手猛地抖了下,吴钩撞在女墙上,发出清越的响:\"末将...必不负丞相所托。\"
城下突然传来马蹄声。
陈子元俯身望去,见探马正往帅府方向疾驰,红缨在风里炸成一簇火。\"是于禁那边的动静。\"朱治眯起眼,\"前日末将派去潼关的细作回报,曹军最近调了三千弩手到函谷关。\"
\"该来的总会来。\"陈子元转身下楼,玄色大氅扫落栏杆上的积雪,\"去帅府。\"
潼关守将营帐里,于禁的马鞭重重拍在地图上。\"陈子元亲自去凉州?\"他盯着羊皮卷上标红的金城,烛火在甲叶上跳,映得他眉间竖纹更深,\"那可是西陲门户,他突然重兵压境,图什么?\"
\"或许是为匈奴。\"满庞捻着花白胡须,案上的茶盏已凉透,\"左贤王上个月劫了乌桓的草场,听说派了使者去金城——\"
\"放屁!\"偏将王双一拳砸在案上,震得酒碗跳起来,\"匈奴那伙狼崽子,哪边肉香往哪跑。
陈子元若和他们勾连,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咱们潼关!\"
帐外的风灌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于禁望着墙上挂的\"虎威\"战旗,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汉军在武威新修了三座粮仓,张掖的铁匠铺日夜打制马掌。\"传令下去,\"他抽出腰间佩剑,剑锋挑开帐帘,雪光\"唰\"地涌进来,\"各营加派夜哨,弩手前移三十里。
另外...派人去长安催粮草。\"
\"将军!\"王双急得直搓手,\"咱们本来就缺粮,再调三千人去前哨——\"
\"缺粮就勒紧裤腰带!\"于禁反手将剑插入鞘,金属摩擦声像道惊雷,\"陈子元能在雪地里追着鲜卑人跑三百里,咱们就守不住潼关?\"他转身看向满庞,目光软了些,\"先生替某写封信给曹公,就说...凉州的雪,要化了。\"
严颜的军营在金城西北三十里。
陈子元到的时候,老将军正蹲在灶前拨火,灰布棉袍上沾着灶灰,见了他慌忙起身,军靴踩得炭火星子乱溅:\"丞相怎么不提前知会末将?
这帐篷漏风,茶也没烧——\"
\"严老将军的茶,某当年在涿郡喝过。\"陈子元笑着拍他肩膀。
严颜今年六十有二,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三十年戍边的沙,\"今日来,是想看看你训练的'镇西营'。\"
校场上的喊杀声突然拔高。
陈子元顺着声音望去,见百十个兵卒正用木枪对刺,枪杆相撞的脆响里,夹杂着\"守住河西!断匈奴腿!\"的吼喝。
严颜摸着下巴笑:\"这些小子,上个月还哭着要换防去荆州,现在倒把'镇西'喊得比军号还响。\"
\"那便再加把火。\"陈子元从怀中掏出一卷军令,展开时,\"恢复敦煌驻军\"六个字在火光里泛着墨香,\"三日后,拨五千精锐随你西进。\"
严颜的笑僵在脸上。
他伸手去接军令,枯树皮似的手指在半空顿了顿:\"丞相可知,敦煌城荒废十年,城墙塌了半截,从金城运粮要过八道沙梁...末将不是怕苦,是怕这五千人去了,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某知道。\"陈子元将军令塞进严颜手里,指尖触到老将掌心的茧,\"但鲜卑、匈奴、羌人现在都盯着河西走廊,咱们占了敦煌,就是在他们喉咙里插根刺。
当年霍去病怎么打通西域的?
不就是靠着敦煌这把锁?\"他转身望向校场,有个小兵摔在泥里,又咬着牙爬起来,\"这些小子能在雪地里练枪,就能在沙窝里守城。
缺粮?
某让司盐都尉调盐换粮;缺人?
从荆襄调工匠去修城。\"
严颜捏着军令的手慢慢收紧,羊皮纸发出细碎的响。
他望着陈子元被火光映亮的侧脸,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巴郡城头,那个站在刘备身边的年轻书生——那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眼睛里像烧着团火。\"末将...领命。\"他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只是...只是这两个月军粮实在紧张,有些弟兄私下里...\"
\"严老将军。\"陈子元打断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茶盏,\"明日让军需官来帅府。
某已让人从成都调了二十车蜀锦,拿去换粮。\"他转身往帐外走,雪地反射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至于怨言...等他们在敦煌城头望见西域的商队,就知道这苦吃得值了。\"
严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这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他低头看那卷军令,墨迹未干的\"敦煌\"二字,突然烫得他指尖发疼。
帐外的风又大了,卷着雪粒子打在牛皮帐上,像极了某种隐约的、即将破土的声音。
严颜望着陈子元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枯瘦的手指下意识攥紧那卷军令,羊皮纸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帐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牛皮帐,他忽然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一声闷笑——三十年前在巴郡城头,他望着刘备身后那个抱着竹简的年轻书生,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会对着这样一道军令红了眼眶。
\"老将军?\"亲兵掀开帐帘,风雪裹着寒气灌进来,\"汉军帅府的快马到了,说丞相请您即刻过去议事。\"
严颜慌忙将军令塞进怀里,炭灰落在棉袍上也顾不得拍,踩着积雪往帅府赶。
等他掀开门帘时,额角的汗已经凝成了冰碴,只见帅府正厅里,赵云正单手按着剑柄立在地图前,玄铁鳞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而田丰端坐在案后,青灰色的襕衫被炭火烘得泛着暖光。
\"严老将军来得正好。\"陈子元坐在主位上,指节抵着眉心——这是他思考时的惯常动作。
案上摆着刚拆封的军报,墨迹未干的\"函谷关增兵三千\"几个字刺得人眼疼,\"方才子龙说要调镇西营南下,元皓(田丰字)却认为操之过急,你且说说。\"
严颜的靴底在青砖上蹭了蹭,带起几星雪水:\"末将的兵,都听丞相调遣。
只是镇西营刚练出些模样,若这时候拉走——\"
\"老将军莫急。\"赵云伸手按住他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袍渗进来,\"某不是要拆你台。
前日巡逻队在武威以北发现曹军细作,身上搜出的密信里写着'汉相亲驻凉州'。\"他的指尖重重叩在地图上的金城位置,\"曹操多疑,丞相现身西陲,他必然以为咱们要断他河西退路。
若此时不防,等他反应过来——\"
\"子龙且住。\"田丰端起茶盏,吹开浮末的动作慢得像在拨弄琴弦,\"某昨日收到荀谌从许都传来的密报,曹操刚平了河间田银叛乱,军粮只够支撑三个月。
函谷关增兵是虚张声势,真要打,他拿什么填这雪窝子?\"他抬眼看向陈子元,目光像穿过层层风雪的鹰隼,\"丞相可还记得,去年冬天咱们在汉中放的那把火?
烧了他二十万石粮草,这时候他连潼关守军的麦饭都掺着豆粕。\"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惊得檐下铜铃叮当乱响。
严颜刚要回头,亲兵已掀帘而入:\"报!
张掖送来急件,曹军在临晋渡口囤积了二十艘渡船!\"
赵云的手\"唰\"地按在剑柄上,剑鞘撞在案角发出闷响:\"这还叫虚张声势?
临晋渡离咱们的美阳营不过三十里,他囤船做什么?\"
田丰却不慌不忙展开那封急件,目光扫过最后一行时,嘴角终于扯出半分笑意:\"子龙且看,渡船是从河东郡调的,船底还粘着汾河的淤泥——曹操这是要运粮。\"他将信笺推到陈子元面前,\"河间刚平,青徐二州的粮道又被管承的海盗搅了,他只能从河东走水路运粮到潼关。
囤船是真,备战是假。\"
帐内的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
陈子元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方才在城楼上朱治说的那三个老兵的话。
他伸手摩挲着腰间的玉珏,\"共定山河\"四个字在掌心里烫得发慌——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握在手里的剑,而是藏在人心的那把火。
\"元皓说得对。\"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但某总觉得...这雪下得太静了。\"他抬眼时,眼底的光比烛火更亮,\"严老将军,你说的粮草和怨言,某已让军需官从成都调了蜀锦去换粮。
另外,从下月起,镇西营实行轮换制——每三个月拨一千人去汉中屯田,既能歇养,又能学种稻子。\"
严颜的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望着陈子元眼下淡淡的青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新野,刘备军粮最紧缺时,这年轻书生也是这样,一边啃着冷硬的麦饼,一边在竹简上算着\"如何用五车盐换十车粮\"。
\"至于子龙的提议...\"陈子元转向赵云,后者的甲叶在炭火下泛着冷光,\"美阳营加派两队斥候,临晋渡的动静每日报三次。
但镇西营暂不南调——敦煌更需要他们。\"他站起身,玄色大氅扫过案角的军报,\"某明日去趟汉中,看看张鲁新献的粮仓。\"
田丰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丞相可是担心...?\"
\"某担心的不是曹操。\"陈子元走到窗边,望着城外连绵的烽燧,雪光刺得他眯起眼,\"是这看似平静的雪下,藏着多少双眼睛。\"他转身时,大氅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军报吹得哗哗作响,\"对了,派人去通知云长(关羽),让他准备些蜀地的茶叶——等某从汉中回来,要和他去剑阁看看。\"
赵云的眉峰跳了跳:\"剑阁?那地方...\"
\"那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陈子元的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剑阁\"二字,像在抚摸一道未愈的伤口,\"某总觉得,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得在那儿和谁见一见了。\"
帐外的雪还在下,落在青瓦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严颜望着陈子元披氅出门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在帅府后巷听见的对话——两个伙夫蹲在灶前烤火,一个搓着手说:\"听说丞相要给咱们换稻种?\"另一个往灶里添了把柴:\"换什么种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日子,总算有个奔头了。\"
风卷着雪粒子扑进半开的窗,将案上的军报吹得翻了页。
最底下那张纸角上,\"剑阁守备\"四个墨字被雪水晕开,像团渐渐扩散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