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沉渊回响
---
冰冷。无边的冰冷和黑暗。
意识像是沉在万米深的海沟底部，被巨大的水压碾碎，又被刺骨的寒流反复冲刷。每一次试图挣扎着上浮，都被更沉重的黑暗拽回深渊。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本能地想要吸气，涌入的却不是空气，而是带着咸腥味的、粘稠的液体，灌满咽喉，堵住气管，带来灭顶的窒息感。
窒息！和孤儿院大火里一样的窒息！浓烟变成了海水，火焰变成了刺骨的寒流。
坠落！身体不受控制地翻滚、撞击。坚硬的岩石擦过皮肤，尖锐的礁石撕裂血肉。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短暂的剧痛，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吞噬。
黑暗！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不停歇的水流轰鸣和身体沉沦的绝望。
火光！在意识最模糊的深渊里，一点摇曳的火光固执地亮起。不是温暖的篝火，是吞噬一切的、慈安孤儿院的冲天烈焰！火焰中，少年染血的手再次浮现，带着灼人的温度，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推向破碎的窗户……“活下去！” 一个嘶哑的、几乎被火焰和浓烟吞没的少年吼声，穿越七年的时光，如同惊雷在她混沌的脑中炸响！
“咳……咳咳咳！”
田翠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剧烈的呛咳！咸涩冰冷的海水混合着血沫从口鼻中喷涌而出。强烈的求生欲终于冲破了黑暗的桎梏，将她的意识从溺毙的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剧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左臂被子弹擦伤的伤口被海水浸泡，传来钻心的、带着腐蚀感的刺痛。腰侧被金属格栅撕裂的地方火辣辣地烧着。后颈的疤痕更是如同烙铁般灼热，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那里的搏动。
她费力地睁开被海水和血糊住的眼睛。视野模糊不清，天旋地转。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海浪拍击声和呼啸的风雨。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脸上，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她发现自己被卡在悬崖底部一片嶙峋的礁石缝隙里。身下是湿滑冰冷的岩石，身侧是汹涌翻腾、不断试图将她再次拖入深渊的黑色海水。每一次浪头打来，冰冷的海水都漫过她的身体，带走一丝微弱的体温。悬崖高耸入云，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一面巨大的、绝望的墓碑。她坠落的地方，早已隐没在风雨和黑暗之中。
她还活着。奇迹般地活着。但活着的代价，是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迅速流失的体温。寒冷像无数根细针，刺入她的骨髓。失血和冰冷的海水正在迅速消耗她残存的生命力。意识又开始变得模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不能睡……睡了……就真的完了……
她试图移动身体，哪怕只是蜷缩起来保存一点热量。但仅仅是动一下手指，就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差点再次晕厥过去。
就在这时！
头顶上方，悬崖峭壁的阴影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狂乱的声响！是碎石滚落的声音，伴随着金属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刺耳噪音！
田翠艰难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从悬崖陡峭的岩壁上向下攀爬！没有绳索，没有保护，只有赤裸的双手死死抠住湿滑的岩缝和凸起的石头，双脚在光滑的岩壁上寻找着几乎不存在的落脚点！
是贺兰敏！
他身上的深色睡袍早已被岩石和荆棘撕扯得破烂不堪，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新鲜的、纵横交错的血痕，在灰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雨水冲刷着他凌乱的黑发，紧贴在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充满了不顾一切的蛮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急躁，每一次下滑都惊险万分，仿佛下一秒就会失足坠入她身下咆哮的海浪中！
他在找她！他追下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锥刺入田翠的心脏，带来的是比海水更刺骨的寒意。恐惧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苦。他追下来做什么？把她这个逃跑的“材料”抓回去，立刻送上手术台吗？他父亲的信息……手术室在准备中……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更别说逃跑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疯狂的身影，离她藏身的礁石缝隙越来越近。
“哗啦——！”
贺兰敏终于跳下最后一段陡坡，重重地落在距离田翠几米远的一片布满碎石的狭窄滩涂上，溅起大片水花。他踉跄了一下，稳住身体，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疯狂地扫视着这片危机四伏的礁石区。
下一秒，他的视线猛地锁定了礁石缝隙中那个蜷缩着的、浑身湿透染血的身影。
找到了！
贺兰敏的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朝着田翠的方向涉水冲了过来！冰冷的海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小腿。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完全无视了水下尖锐的礁石可能造成的伤害。
田翠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想后退，想把自己更深地藏进礁石缝隙里，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如同索命修罗般的身影迅速逼近！
贺兰敏冲到礁石前，海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大腿。他看到了卡在缝隙里的田翠，看到了她苍白如纸的脸，看到了她左臂和腰侧被海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渗出的血色，看到了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冰冷的恨意。
“田翠！”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田翠从未听过的、近乎破碎的紧绷。他伸出手，不是抓向她的要害，而是试图去探她的颈动脉，确认她的生命体征。
“别碰我！” 田翠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破碎却充满了极致的抗拒。她猛地向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贺兰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她眼中赤裸裸的恐惧和憎恨，看着她因疼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的身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暗流似乎凝滞了一瞬，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刺痛，随即又被更深的、更加狂暴的阴鸷覆盖。
就在这时——
“嘀嘀！”
一声清晰的、与周围狂暴风雨声格格不入的电子提示音，突兀地从贺兰敏破烂睡袍的口袋里响起！
贺兰敏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被这声音刺了一下，动作停顿。他迅速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一部特制的、防水防震的手机。
屏幕亮了。幽蓝的光映在他湿漉漉的、沾着血污和雨水的脸上，勾勒出紧绷到极致的下颌线条。
是一条信息。发件人只有一个冰冷的代号：【h】。
信息内容极其简短，却像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风雨的喧嚣：
“hLA锁定确认。肾源‘0721’状态：待回收。手术室准备中。72小时倒计时开始。”
肾源……0721……手术室……待回收……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田翠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她看着贺兰敏在手机幽光下瞬间变得铁青的脸，看着他握着手机的手背爆出的青筋，看着他那双眼睛深处陡然升腾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狂怒！
“嗬……”田翠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声音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的嘲弄，“看啊……你的‘材料’……倒计时开始了……贺兰少爷……还不快把我……绑回去？” 她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带来剧烈的疼痛，但她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双燃烧着恨意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贺兰敏。
贺兰敏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射向田翠！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有被父亲步步紧逼的暴怒，有对田翠此刻状态和话语的狂躁，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疯狂！
“闭嘴！”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震颤。他不再看手机，猛地将它塞回口袋，然后一步跨过冰冷的海水，双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再次抓向田翠！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是毫不留情的擒拿！
他要强行带走她！就在这悬崖底下，在这冰冷的海浪中！
田翠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染血的右手猛地抓起身边一块棱角尖锐的礁石碎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贺兰敏抓来的手臂狠狠砸去！哪怕只能划破他一点皮，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金属撞击声，盖过了风雨和海浪的咆哮！
一道冰冷、坚硬、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管状物，毫无征兆地、精准地抵在了贺兰敏的后脑勺上！力道之大，让他前冲的动作瞬间僵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贺兰敏的身体如同被冻结的雕像，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他抓向田翠的手停在半空，离她的身体只有几寸之遥。他脸上所有的暴怒、狂躁、疯狂，都在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警惕所取代。他甚至没有回头。
田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忘记了动作，手中的礁石碎片无力地滑落。她艰难地抬起头，越过贺兰敏僵硬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风雨。
一个穿着黑色防水冲锋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块巨大的礁石阴影后无声地显现出来。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手中的枪，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17，枪口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抵在贺兰敏的后脑要害。
风雨吹拂着他冲锋衣的下摆，猎猎作响。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硝烟、海腥味和某种冷冽药草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是周景明！“夜枭”！
田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是援军！但眼前的情景，却比刚才更加凶险万分！
周景明的声音透过风雨传来，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
“贺兰敏，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拿开。” 他的枪口往前顶了顶，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贺兰敏的头皮，“否则，下一颗子弹，会从你的后脑勺进去，从眉心出来。”
冰冷的海水拍打着礁石，发出空洞的回响。风雨呜咽。悬崖底部，三个人的身影在昏暗的天光下构成一幅充满死亡气息的定格画面。贺兰敏僵立着，后脑被枪口锁定，周景明如同索命的阴影笼罩其后，而田翠，蜷缩在冰冷的礁石缝隙里，是这场致命对峙的中心，也是唯一的见证者。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风雨的嘶吼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贺兰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抓向田翠的手。他没有试图反抗，也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枪手。他只是慢慢地站直了身体，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冰冷的从容。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滑落，滴在他沾满污泥和血迹的睡袍上。
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向身后那个持枪的黑色身影。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暴风雨前夕海面般的沉寂，以及沉寂之下翻涌的、令人心悸的暗流。
“周警官，” 贺兰敏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雨的喧嚣，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金属质感的嘲弄，“或者说，‘夜枭’？为了一个卧底，值得暴露你经营多年的‘安全屋’吗？”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转向礁石缝隙中脸色惨白的田翠，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还是说，你也在打她这颗‘完美肾脏’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