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领着林墨,没有进村,反而绕到村后,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废弃的土砖窑。
窑洞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泥土和腐朽稻草的味道,窑壁被烟熏火燎得漆黑。
林建国靠在冰冷的窑壁上,大口吸着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说吧,兄弟。这荒郊野外的,没外人。”
他的目光在烟雾后显得更加锐利,像要看穿林墨的底细。
林墨定了定神,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他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建国哥,我想收点东西。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建国的反应,“现大洋。袁大头,龙洋,船洋…都要。”
林建国的眉毛猛地一挑,眼中精光爆射!他掐灭了烟头,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和审视:“现大洋?呵,胃口不小。
现在银行明面上收三十五块一枚,黑市…能摸到五十。”他上下打量着林墨,“你有门路出手?还是自己藏着?”
林墨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掀开了自己的旧外套,露出腰间用布带紧紧缠着的一圈东西——那是他刚刚在供销社换来的零钱,厚厚一沓各种面额的钞票,被勒得紧紧的,视觉冲击力十足。
“我出六十。”林墨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有多少,要多少。现钱,当场结清。”
窑洞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六十块一枚!这价格远超黑市!林建国看着林墨腰间那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神剧烈闪烁,那道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震惊、贪婪、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在他脸上交织变幻。这小子,绝对不简单!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嬉笑声由远及近!
“哟!建国哥,发财不带兄弟几个玩玩儿?”
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堵在了窑洞口,为首的正是在村口见过的红背心。
他双手插兜,歪着头,一脸痞笑地看着窑洞里的两人,眼神却贪婪地扫过林墨腰间和地上的电子表。
另外两个也嬉皮笑脸地晃悠进来,手里掂着土块,不怀好意地堵住了退路。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林建国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变得凶狠,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身后裤腰的位置——那里别着一把柴刀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他像一头被侵入领地的豹子,绷紧了全身肌肉。
林墨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飞快地扫视着窑洞环境,目光落在脚下散落的土坯块上。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猛地弯腰,抓起一块半干的土坯,在手里用力一捏!
“咔嚓!”
土坯碎裂,露出里面三枚沾满泥土、灰扑扑的圆形金属物。
“几位兄弟来得正好!
”林墨突然扬声,脸上竟挤出一丝笑容,仿佛没察觉到对方的恶意。他看也不看,随手就将其中一枚沾满泥的银元抛给了堵在窑洞口正中间的红背心!
“帮忙掌掌眼?
看看这玩意儿,值不值建国哥说的那个价?”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红背心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飞来的“泥疙瘩”,入手冰凉沉重。他狐疑地低头看去,用脏兮兮的袖子抹掉表面的泥土,一枚雕刻着袁世凯侧像、边缘带着齿痕的银元露了出来。另外两个混混也凑了过来。
就在红背心翻来覆去看不明白,准备嗤笑时,林墨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拿起地上另一块土坯,掂量了一下,然后猛地朝着窑洞内侧的弧形窑壁砸去!
“当——啷——!!!”
土块狠狠砸在坚硬的窑壁上,应声碎裂!但更响亮的,是紧随其后的一声清越无比、带着绵长颤音的金属撞击回响!
“嗡~~~~”
那声音,仿佛古寺铜钟被敲响,又带着银器特有的纯净清亮,在封闭的窑洞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回荡!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红背心和他旁边的两个混混,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手里还捏着那枚银元,眼睛却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声音…太特别了!
跟他们以前听过的假货沉闷的“噗噗”声完全不同!
“真…真的?”红背心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刚才的嚣张气焰瞬间被这声悠长的颤音击得粉碎。另外两个混混也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
林墨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包侧兜掏出两包印着米老鼠的水果硬糖,笑着抛给红背心:“给家里孩子带点上海货尝尝鲜,小玩意儿,别嫌弃。”
他表现得大方又自然,仿佛刚才的冲突根本不存在。
红背心手忙脚乱地接住糖果,看着包装上鲜艳的图案,又看看手里沉甸甸、刚发出“仙音”的银元,再看看林墨腰间鼓鼓的钞票和林建国那握着柴刀柄、眼神不善的样子,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身后的两个混混也明显被镇住了,气势全无。
林建国看着林墨这手“连消带打”,眼神中的惊异一闪而过,随即是更深的探究。
这小子,胆大心细,手段老练!
“咳…”林建国清了清嗓子,打破了短暂的僵局,语气缓和了些,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黄毛,回去告诉三爷,我林建国带兄弟收点乡下玩意儿,不碍他的道。
今天这事儿,就当没看见,行不?”他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眼神带着警告。
红背心(黄毛)捏了捏手里的糖和银元,又看了看林建国按在刀柄上的手,咽了口唾沫,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行…行!建国哥的面子肯定给!
我们就是路过,路过!哥几个,走!
他朝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像兔子一样,飞快地溜出了窑洞,转眼不见了踪影。
危机暂时解除。
林建国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看向林墨的眼神更加复杂。
他走过来,拍了拍林墨的肩膀,力道不小:“好小子!有你的!
走,带你去找真家伙!”
接下来的行动顺利得让林墨有些恍惚。林建国显然在村里颇有威望和门路(或者说,他懂得哪些人家可能藏着东西)。
他带着林墨,避开主路,七拐八绕来到一户低矮的篱笆院前。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腿脚不便的老汉。
“七叔公,是我,建国。”林建国熟稔地打招呼。
老汉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林建国,又警惕地扫了眼他身后的林墨。
林建国凑近低声说了几句,又朝林墨使了个眼色。
林墨会意,立刻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崭新的电子表,按亮了屏幕,递到老汉眼前。
液晶屏上跳动的数字和发出的微光,在这昏暗的农家院里显得格外新奇。
老汉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颤巍巍地走进屋里。
片刻后,他捧着一个沾满泥污、沉甸甸的粗陶罐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院里的石磨盘上。
打开罐口的布塞,里面是满满当当、混杂着泥土和稻草屑的银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迷人的、属于贵金属的幽暗光泽。
林墨的心跳再次加速!他强忍着激动,走上前。林建国也凑了过来。
林墨没有急着去拿,而是从陶罐里随意拈起一枚边缘带着船型图案的银元——“船洋”。
他学着刚才在窑洞里的样子,将银元竖着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然后,在两人(林建国和老汉)惊愕的目光中,他极其自然地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块一直随身携带、表面布满玄奥纹路的金属碎片!
这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他用金属碎片那看似锋利、实则圆润的侧棱,在银元的边缘处,看似随意地、轻轻一刮!
“噌…”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响起。
林墨将刮过的地方举到眼前,借着天光仔细看了看那留下的痕迹——一道浅浅的、略显毛糙、带着金属本色的白痕。他又将银元凑到老汉和林建国面前,沉声道:“看这刮痕,发涩,留痕深,是银子的‘肉’。
要是镀的或者假的,刮上去要么打滑留不住痕,要么就掉色露馅。”
这手法,正是《金石粗解》中记载的一种极其基础、却直指核心的辨银之法!
林建国和老汉凑近了看,果然如林墨所说!
两人看向林墨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惊奇和一种莫名的信服!尤其是林建国,那道疤痕下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小子,果然有家传!而且这手法,闻所未闻,却简单有效!
老汉不再犹豫,林建国也拍板。一番讨价还价(主要是林建国在谈),
最终以六十元一枚的价格,收走了陶罐里所有的四十七枚品相各异的银元(袁大头为主,夹杂几枚龙洋和船洋),
外加老汉压箱底的两对小小的龙凤金耳环和一枚意外惊喜——品相保存相当完好的“湖北省造光绪元宝”库平七钱二分银元!
深夜,上林村村口废弃的打谷场上。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麦垛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墨和林建国背靠着麦垛,就着手电筒昏黄的光圈,清点着今天的收获。
一枚枚带着历史沉淀的银元被小心地擦拭掉泥土,在月光和手电光下闪烁着温润迷人的银光。
袁大头、开国纪念币、船洋、甚至还有几枚稀少的“鹰洋”…林建国一枚枚数着,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冷的币面,脸上带着一种收获的满足和兴奋。
林墨则拿着那枚“湖北省造”,对着月光仔细欣赏着精美的龙纹和清晰的文字,心中激动难以言表。这可是好东西!
就在这时,林建国突然停下了数钱的动作,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墨,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
“兄弟,你刚才验货那手法…刮一下听声,刮一下看痕…神了!哪儿学的?
”月光下,他眉角那道疤痕泛着青白的光,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探究。
林墨心中早有准备,他收起银元,摩挲着手里那块冰凉的金属碎片,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家传的。”
他将碎片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老祖宗传下来的笨办法,别的本事没有,认点金银铜铁的老物件还行。”
他把《金石粗解》里的知识,巧妙地包装成了“祖传技艺”。
林建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落在林墨手里那块奇特的金属碎片上,又移回林墨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年轻、却又透着与年龄不符沉稳的脸上。
他忽然发现林墨军绿色夹克(为了融入时代特意买的旧款)的第三颗纽扣有些松了,线头微微翘起——这个细节,瞬间与记忆深处奶奶无数次念叨的“你爷爷啊,年轻时就不讲究,衣服扣子掉了也不晓得缝…”重合在一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涩猛地涌上林墨的心头。他迅速低下头,借着整理背包的动作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两人并肩而坐的身影,清晰地印在空旷的打谷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