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空气凝滞如铁。汝南城防图在案几上摊开,粗砺的线条勾勒出这座孤城的轮廓,却勾勒不出城内炼狱般的绝望。刘备的手指重重戳在图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袁公路已成瓮中之鳖!然汝南乃豫州大郡,城高池深,桥蕤此人,亦非庸碌之辈。强攻之下,纵能破城,我联军将士,恐亦伤亡枕藉!”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急切,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落在主位上的刘基脸上。新野的窘迫如同跗骨之蛆,他太需要一场干净利落、彰显武力的胜利来稳固人心,获取更多谈判的筹码。
张辽端坐如松,腰间的佩剑吞口在他指节习惯性的敲击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斩钉截铁的话语:“刘豫州所言不差。然困兽犹斗,况乎人乎?袁术虽败,其残部据坚城而守,若任其喘息,恐生枝节。迟则生变,当速战速决!”月牙戟的寒光仿佛已映在城头,锐气逼人。
帐门附近,厚重的铠甲上还沾染着夜巡寒露的徐晃,一直沉默如磐石。他浓眉紧锁,目光穿透厚重的帐帘缝隙,投向远处黑暗中汝南城那庞大而沉默的轮廓,仿佛要洞穿那冰冷的夯土与砖石。那城头稀疏移动的火把光点,在他眼中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他低沉如闷雷的声音骤然响起,震得帐内烛火都为之一晃:“强攻,下下之策。城中守军,已成惊弓之鸟,全凭一口气吊着。若能断其粮秣,焚其倚仗,破其胆魄,则城不攻自乱。”
“公明有何良策?”刘基的目光如探针般转向他。这位以沉稳刚毅着称的将领,很少空发议论。
徐晃没有立刻回答。他大步走到帐中,如同山岳移动,粗糙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戳在城防图的西北角,那里标记着西门瓮城之后,紧邻内墙的一处区域。“此乃西门瓮城之后,紧邻内墙之处!”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据细作冒死传回之讯及末将连日观察,此地戒备异于他处,重兵把守,车马往来频繁,所载多为长条重物,覆盖严密!”他顿了顿,眼中锐光一闪,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若末将所料不差,此乃城中屯聚军械粮草之重地!尤以弓弩箭矢、火油硫磺等物为甚。此物,实乃守城之爪牙,亦为其命门所在!”
帐中一阵低语。孙策派来的老将程普捻须沉吟,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徐将军慧眼。然此地深藏城内,墙高垒厚,更有重兵环伺,纵知其所在,又如何能毁之?莫非效仿昔日光武昆阳之战,天降陨石乎?”
徐晃脸上并无笑意,他抱拳向刘基,声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末将不才,愿亲率一军,趁夜潜入,焚其军械库!无需天降神罚,只需一把火,烧尽伪帝爪牙!”
“夜袭焚库?”张辽眉头一挑,眼中爆出精光,仿佛沉睡的猛虎被唤醒,“好个徐公明!此计虽险,然若功成,确可收奇效!算某家一个!”
刘基的目光在徐晃坚毅如铁的面庞和张辽跃跃欲试的神情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刘备、程普等人。帐内灯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如同他心中急速权衡的利弊。片刻,他缓缓颔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重,压下了帐中所有的杂音:“善!公明既有此胆略,便依计而行。文远可率部于西门佯攻,牵制守军。所需人手、引火之物,尽可调用。此战,务求一击必杀,断袁术脊梁!”
“末将领命!”徐晃与张辽同时抱拳,甲叶铿锵,声震帐顶。
***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浓重的乌云低低压在汝南城头,仿佛要将这座孤城彻底吞噬。只有联军大营连绵的篝火在远处澺河河岸跳跃,像一条坠落地上的星河,将城墙巨大的、扭曲的阴影投射在死寂的护城河上,河水幽暗,泛着不祥的微光。
徐晃并未入眠。他卸去了沉重的胸甲,只着一身便于腾挪的紧身皮甲,外罩深色麻布战袍,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独立在营寨边缘一处地势稍高的土丘上。夜风带着河水的湿冷和远处营火的焦灼气息,吹动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沉沉黑暗,死死锁住汝南城西面那片区域——那片被他指认为军械库命门所在的阴影。
城头上,守军火把的光点稀疏移动,疲惫而机械,如同行尸走肉。更声沉闷,一下下敲打着夜的死寂,也敲在徐晃紧绷的心弦上。就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宁静中,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西城角,靠近内墙的方位,几支火把的光亮突然密集起来,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匆忙。紧接着,几个模糊的黑影沿着城墙内侧狭窄的甬道,正吃力地搬运着数个鼓鼓囊囊的巨大麻袋,朝着那片戒备森严的区域移动。搬运者的步履蹒跚沉重,显然负荷极重,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边缘。
一阵怪风打着旋儿掠过城头,卷起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其中一个麻袋似乎因磨损或捆扎不牢,在颠簸中猛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这一瞬间,借着城头火把摇曳的、昏黄的光晕,徐晃那远超常人的目力清晰地捕捉到:一缕极其细微、带着刺眼黄色的粉末,如同流沙般从麻袋的破口处簌簌漏下,在黑暗中飘散开来!那粉末在微弱的光线下,竟隐隐泛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近乎磷火的幽绿光泽!
几乎是同时,一股刺鼻的、独特的硫磺气息,混杂在夜风带来的水腥味和焦糊味中,竟顽强地钻入了徐晃敏锐的鼻腔!
“硫磺!”徐晃心中剧震,一股冰冷的战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让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如弓弦。所有观察到的细节——重兵把守、车马痕迹、长条重物、覆盖严密——在这一刻被这飘散的黄色粉末和刺鼻的气味彻底串联、证实!那蛰伏在黑暗中的轮廓,就是袁术残军赖以挣扎的爪牙所在,是汝南城负隅顽抗的心脏,也是他即将给予致命一击的命门!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如戟,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无声而坚定地指向那个方向。指尖所向,正是军械库蛰伏的阴影深处。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嘴角悄然掠过。
***
翌日,联军营地深处,一座远离喧嚣、被严密看守的废弃土窑内,空气灼热而刺鼻。这里成了徐晃计划的秘密心脏。几口临时挖掘的土灶烈焰熊熊,上面架着巨大的陶瓮,瓮内翻滚着粘稠、暗褐色的液体,那是从附近山林紧急采割来的松脂,正被烈火熬煮得咕嘟作响,散发出浓烈的焦油气味。
窑洞一角,几个精干的士兵在徐晃心腹校尉的监督下,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更为危险的材料。他们戴着厚布缝制的简陋面罩,动作谨慎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一人用石臼小心地研磨着大块生硫磺,将其捣成更细碎的颗粒;另一人则用筛子仔细过滤着木炭粉,去除其中的杂质。黄色的硫磺粉和黑色的炭粉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都警醒些!离火远点!这东西沾上火星子,阎王都救不了!”校尉的声音嘶哑,眼睛死死盯着士兵们的手,额头上全是紧张的汗珠。硫磺粉尘在空气中弥漫,那独特的、令人咽喉发紧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松脂的焦糊味,充满了整个空间。
徐晃亲自站在最大的那口陶瓮旁,火光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他紧盯着瓮中翻滚的松脂,沉声下令:“火候到了,降火!准备混料!”
火焰被迅速压小。几个士兵合力将滚烫的陶瓮抬下灶台,放置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徐晃抓起旁边备好的木勺,舀起一勺勺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硫磺粉,沉稳而均匀地撒入粘稠滚烫的松脂中。黄色的粉末迅速被暗褐色的液体吞噬、融合。接着是同样分量的木炭粉。他亲自操起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搅拌。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粘稠的混合物在搅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颜色变得更加深暗,如同地狱深处熬煮的毒浆。硫磺和木炭粉被松脂牢牢包裹、粘合,形成一种极其危险而高效的燃烧体。
“将军,这分量……”校尉看着徐晃毫不犹豫地添加,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配比,太过猛烈了。
“要的就是它烧得猛,烧得透,烧得他们魂飞魄散!”徐晃的声音冷硬如铁,眼神没有丝毫动摇,“袁术军械库里的弓弩箭矢、火油硫磺,都是助燃的好东西!这点引子,足够送他们一程!”他继续用力搅拌,直到混合物呈现出一种均匀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褐色。
“分装!”徐晃下令。
早已准备好的士兵立刻上前。他们动作迅捷而默契,用特制的长柄陶勺舀起滚烫的混合燃料,迅速灌入一排排大小适中、厚壁窄口的陶罐中。这些陶罐内部粗糙,易于附着燃料。每罐只装七分满,留下空间。罐口迅速用浸透油脂的厚布塞紧、压实,再用浸湿的麻绳反复缠绕捆扎,确保密封。最后,一截截浸过油脂的粗麻布条被小心地嵌入罐口预留的缝隙,作为引信。整个过程紧张、高效,带着一种肃杀的仪式感。很快,一排排灌装好的硫磺火罐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铺着湿沙的角落,如同沉睡的猛兽,只待引信点燃,便会爆发出焚毁一切的烈焰。
***
与此同时,在营地另一片被划出的僻静校场上,气氛同样凝重。徐晃站在点将台上,目光如寒冰刮过台下肃立的数百名精壮士卒。这些都是他从自己麾下各部,乃至张辽部曲中亲自挑选出来的悍卒,个个眼神锐利,筋骨强健,身上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杀气。
“某家要的人,”徐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金石般的质感,“不是去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是去钻老鼠洞,摸阎王鼻子!要的是夜能视物,动如狸猫,翻墙越脊如履平地!要的是胆大包天,心细如发,刀架脖子上眼皮都不眨一下!更要的是,令行禁止,指哪打哪,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老子没喊停,就得给老子趟过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此去,九死一生!活下来,功勋卓着,赏赐少不了!死了,尸骨难收,名字或许都留不下!现在,怕死的,腿肚子转筋的,给老子站出来,滚回原队!绝不追究!留下的,从此刻起,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是‘破阵营’的!是老子徐公明的!”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台下数百双眼睛,没有一丝退缩,只有被激起的凶悍与决绝。片刻,一个站在前排、身材精悍如铁、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队率猛地踏前一步,嘶声吼道:“愿随将军赴汤蹈火!破阵杀敌!”如同点燃了引线,数百条喉咙爆发出压抑而狂热的低吼:“愿随将军赴汤蹈火!破阵杀敌!”
吼声在校场上空回荡,惊起了远处林中的夜枭。徐晃看着这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有些扭曲、却写满无畏的脸,缓缓点头。他走下点将台,开始亲自检阅。他让士兵们演示潜行、攀爬、格斗,测试他们的夜视能力,观察他们在突发状况下的反应。他走到那刀疤队率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你叫什么?”
“回将军!卑职李黑,原陷阵营什长!”刀疤脸挺直胸膛,声音洪亮。
“李黑?”徐晃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从此刻起,你便是‘破阵营’队率!带好你的人!”
“诺!”李黑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单膝重重砸在地上。
当徐晃最终选出八十名最精锐、最符合要求的士兵时,夜色已深。这八十人,如同八十柄淬火的短刃,在黑暗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他们被集中到土窑附近一处独立的营区,隔绝内外。徐晃亲自向他们交代任务细节,反复强调潜入路线、发火位置、撤退信号。每一个手势,每一个暗号,都要求刻入骨髓。
土窑内,最后一罐硫磺火罐被安置妥当。八十个死亡陶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湿沙地上,罐口预留的油布引信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指向幽暗的虚空。窑洞内弥漫着松脂、硫磺和油脂混合的浓烈气味,火光在陶罐光滑的表面上跳跃,映照出徐晃坚毅如铁的侧脸。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一只冰冷的陶罐,感受着那厚实陶壁下蕴含的毁灭力量。
“袁公路,”他对着虚空,对着汝南城的方向,低语如同寒冰碎裂,“你的爪牙,该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