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的盛夏,骄阳似火,炙烤着干涸的大地。往年此时,正是颖水支流——通济渠最为繁忙的时节。满载新麦的漕船从豫州腹地顺流而下,经此渠汇入颖水主道,再转运许都、洛阳,供养着中枢与北方的军民。两岸的农田,也依赖渠水灌溉,孕育着沉甸甸的秋收希望。
然而此刻,通济渠陈留段却是一片死寂与绝望。
河道中央,一艘吃水颇深的漕船深深陷入淤泥,船底几乎与浑浊的河床亲密接触。十数名纤夫赤着上身,黝黑的脊背被粗粝的纤绳勒出血痕,在岸边号子的指挥下,拼尽全力拖拽。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却只在泥浆中微微晃动,寸步难行。船老大站在船头,望着前方蜿蜒如死蛇般淤塞的河道,布满皱纹的脸上愁云惨淡,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今年这渠,算是废了!”
河道两岸,龟裂的田地里,稀疏的禾苗蔫头耷脑,叶片卷曲焦黄。几个老农跪在干涸开裂的渠床边,徒劳地用破瓦罐舀着渠底仅存的一点浑浊泥汤,浇向枯槁的禾苗。浑浊的水滴落在滚烫的泥土上,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随即又被烈日烤干。
“老天爷啊…再不下雨,这点苗子…全得交代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捶打着干硬的地面,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郡守府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刘基面沉似水,听着郡丞的禀报,指节一下下敲击着案几上摊开的舆图,那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敲在在场每一个官员的心上。
“……通济渠陈留段淤塞最为严重,近二十里河床抬高近丈,漕运断绝已逾半月。颖川、汝南等地新麦堆积于岸,无法转运。更兼今夏酷热少雨,颖水支流水位骤降,沿岸数县农田灌溉断绝,若再无转机,秋收…恐十不存一!”郡丞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征发民夫!即刻疏浚!”一名武将按捺不住,抱拳请命。
“谈何容易!”主管工曹的老吏连连摇头,一脸苦涩,“大人明鉴!通济渠淤塞非一日之寒,历年疏浚,皆赖人海战术。数千民夫,以竹筐、木桶、铁锹,肩挑手抬,挖泥清淤。然此段淤泥沉积多年,厚且粘稠,更有暗流泉眼不断渗水,边挖边塌,事倍功半!如今正值酷暑,烈日之下,民夫极易中暑倒毙!去年疏浚三十里,耗时两月,累病累死者不下百人!杯水车薪啊!”
堂内一片死寂。人力的极限与自然的残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那淤塞的河道,如同勒在陈留乃至整个中原粮道咽喉上的绞索,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匆匆步入大堂,正是马钧。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图纸。
“主公!诸位大人!”马钧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径直走到刘基案前,将那卷图纸哗啦一声展开。图上画着一个结构复杂、前所未见的机械——巨大的立式锅炉,粗壮的活塞连杆,复杂的阀门,以及一个巨大的、带有叶片的圆轮。
“此乃何物?”刘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沉声问道。
“此乃‘蒸汽抽水机’!”马钧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中央那个巨大的圆轮上,“下官观通济渠之困,淤泥深厚,人力难为,皆因渗水不绝,边挖边塌!若能先将淤塞段积水强力排空,令河床彻底暴露干燥,则清淤之事,事半功倍!”
他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下官受峡谷试弩时蒸汽鼓风炉启发,苦思多日!此机原理,便是以煤石烈火,烧沸锅炉之水,生发巨量蒸汽!蒸汽冲压此活塞!”他的手指顺着连杆移动,“活塞往复,带动此曲轴飞轮转动!飞轮之力,再驱动此抽水轮盘高速旋转!轮盘之上,装有特制之链斗或隔膜泵!”
马钧的手指在图纸上那巨大的轮盘结构上用力划过,眼中精光四射:“此轮若置于渠边,以巨管深入淤塞积水最深处。轮盘飞转,链斗或隔膜便能以沛然莫御之力,将渠底淤泥浊水,源源不断、昼夜不息地抽吸上来,排入预设之导流沟渠!一日之功,可抵千百民夫肩挑手抬数日!”
他猛地抬头,迎向刘基锐利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若得此机,通济渠淤塞之患,月内可通!两岸农田,亦可得救!”
堂内一片哗然!武将们瞪大了眼,想象着那机械巨兽吞吐泥水的恐怖景象。工曹老吏更是激动得胡须乱颤:“马…马督造!此言当真?此物…真能造出?真能力拔山河?”
刘基霍然起身,案几被带得一声闷响。他绕过桌案,走到马钧面前,目光如电,扫过那充满奇思妙想的图纸,最终定格在马钧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通济渠的绝境,两岸农田的焦渴,堆积如山的粮草,还有那淤塞河道勒紧的咽喉…所有的压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狂暴的宣泄口。
“德衡!”刘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重锤砸落,“倾尽匠作营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将此‘蒸汽抽水机’造出来!通济渠之淤塞,两岸万民之生机,孤…尽托付于你手!”
“诺!”马钧深深一躬,清瘦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他抓起图纸,转身大步流星冲出郡守府,奔向那铁火交织的匠作营。一场与淤泥、与时间、与自然困境的搏杀,在蒸汽与钢铁的轰鸣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