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泳
林深第三次在结冰的湖面上看见那个女孩时，正把冻得发僵的脚趾塞进羊毛袜里。十二月的风裹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他哈出的白气没等飘远，就被湖心岛方向吹来的风撕成碎末。
女孩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坐在距冰窟窿两米远的石阶上，膝盖上摊着本翻卷了页脚的书。林深每次凿冰时，都能听见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像落雪落在松枝上。
“你不怕掉下去？”这天林深实在忍不住，把冰镐往冰面上一杵，冰屑顺着镐尖簌簌往下掉。女孩抬起头，睫毛上沾着的雪粒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钻。她手里的书是《瓦尔登湖》，封面上印着的湖和眼前这面几乎重合。
“你不也不怕？”她的声音比湖面的冰还凉，却带着点脆生生的劲儿。林深这才发现她的棉鞋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他皱着眉把自己的备用手套扔过去，藏青色的羊毛手套落在她怀里，像只突然停住的鸟。
之后的日子，女孩总在同一时间出现。林深渐渐知道她叫苏晓，家就住在湖边的老房子里，每天来这儿是为了等一封不会寄来的信。“我爸走的时候说，等湖面解冻就回来带我去看海。”苏晓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里夹着的干枯莲蓬，那是去年夏天她在湖边摘的。
元旦前一天，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度。林深凿冰时发现冰面比往常厚了许多，冰镐敲下去只留下个白印。他正卯着劲要再试一次，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苏晓坐着的石阶旁，冰面裂开了一道细纹，像条银色的蛇，正往她脚边游去。
“别动！”林深扔了冰镐就往那边冲，鞋底在冰面上打滑，他索性跪下来往前挪。苏晓吓得僵在原地，手里的书掉在冰上，风一吹，书页哗啦啦地翻，最后停在夹着莲蓬的那一页。
林深抓住她胳膊时，冰层又发出一声脆响。他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两人一起摔在冰面上，身下的冰面裂纹像蛛网似的蔓延开。“抓紧我！”林深半抱着她往岸边爬，苏晓的红棉袄蹭过冰面，留下一道淡红色的印子，像雪地里开出的花。
爬上岸时，两人都冻得说不出话。林深把自己的羽绒服裹在苏晓身上，她的牙齿还在打颤，却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铁盒，里面装着晒干的荷花茶。“我爸说，喝了这个，冬天就不冷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
春节那天，林深提着刚煮好的饺子去找苏晓。老房子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看见苏晓正把那本《瓦尔登湖》放进背包里。“我要走了。”她转过身，红棉袄洗得更白了，却比之前精神了许多，“我去南方，那里有海。”
林深把装饺子的保温桶递给她，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她脖子上。“路上小心。”他想说些别的，话到嘴边却只变成这四个字。苏晓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那副藏青色手套，手套上绣着朵小小的荷花，是她用红丝线绣的。
苏晓走的那天，湖面还结着冰。林深照旧去冬泳，凿开的冰窟窿里冒着热气，他跳进去时，看见冰层下有一群小鱼游过，银闪闪的，像苏晓睫毛上的雪粒。
春天来的时候，湖面解冻了。林深在之前苏晓常坐的石阶旁，发现了一个用石头压着的信封。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一行字：“林深，我看见海了，和书上写的一样蓝。”
风拂过湖面，泛起粼粼的波光。林深把信封放进衣兜，转身往回走。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暖得像那年冬天苏晓递过来的荷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