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像冰冷的油脂糊在口鼻上。苏妄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里,意识在剧痛、寒冷和饥饿的轮番撕扯下浮浮沉沉。棚屋深处那阵压抑到极致的咳嗽声早已平息,只留下更深的死寂,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闷痛,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如同火焰舔舐,右腿断骨处和麻木左臂的钝痛则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明天赵虎那张阴冷的脸和断粮断水的威胁,将全部心神集中在如何弄到草药上。老孙头?那麻木的老杂役,指望他发善心无异于痴人说梦。唯一的希望,只能自己去找!
可这恒岳派后山茫茫,他一个半残的废人,连杂役院都走不出去,又能去哪里寻?
黑暗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棚屋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磨牙声中,苏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异响。
不是咳嗽,也不是翻身。是脚步声。
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落叶,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和谨慎,朝着棚屋门口的方向移动。
苏妄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时间?谁?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在草堆里蜷缩得更紧,只留出一条极细的眼缝,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窥视。
昏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瘦削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绕过地上熟睡的杂役,避开堆放的杂物,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朝着棚屋门口快速移动。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与白天里那个沉默木然的少年判若两人。
是王林!
这么晚了,他要去哪里?
强烈的疑惑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苦。苏妄看着王林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口,融入外面更浓的夜色里。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攫住了他。
跟上去!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他疲惫的神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也许是潜意识里对任务目标的探究,也许是黑暗中滋生的一丝冒险念头,又或许…是某种直觉在驱使。
苏妄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草堆里爬了出来。每动一下,都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单衣。他不敢弄出半点声响,只能依靠还算完好的右手和右腿膝盖,一点点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挪动、爬行。断掉的左臂和伤腿拖在身后,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他紧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强行压下痛苦的呻吟。
爬出棚屋门口,冰冷的夜风夹杂着草木和露水的湿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噤。外面是杂役院的后院,堆着更多的柴垛、废弃杂物,再往外,就是影影绰绰、被夜色吞没的山林轮廓。
借着微弱的星光,苏妄勉强辨认出王林的身影,正沿着后院边缘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狭窄小径,快速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苏妄不敢耽搁,也顾不上地上的碎石和泥泞会加重伤势,咬着牙,用尽全力朝着那个方向爬去。爬行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和缓慢,每一次拖拽身体都耗尽力气,冰冷的泥水很快浸透了胸前的破衣,伤口在粗糙地面的摩擦下火辣辣地疼。他只能死死盯着前方那几乎要消失在黑暗中的模糊背影,如同溺水者盯着唯一的浮木,机械地、不顾一切地向前挪动。
不知爬了多久,爬了多远,身上的疼痛几乎麻木,只剩下求知的执念在支撑。终于,前方传来隐约的水声。空气中湿润的水汽也更重了。
王林的身影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后停了下来。
苏妄也连忙停下,躲在一丛茂密的、带着露水的野草后面,屏住呼吸,只露出一双眼睛,紧张地窥视着。
这里似乎是后山一处偏僻的山坳,一条不大的溪流从岩缝中渗出,在下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潭。水声潺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勉强勾勒出王林瘦削的轮廓。
他背对着苏妄的方向,站在水潭边的一块稍显平坦的岩石上。然后,他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花哨的起手式。他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松开!左腿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落脚沉稳,踩得脚下的碎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同时,右拳如同毒蛇出洞,带着一股凌厉的破风声,笔直地向前捣出!拳风过处,几片飘落的树叶被瞬间搅碎!
紧接着是拧腰,沉胯,左拳紧随其后,如同重锤般轰出!动作简洁,迅猛,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感!没有套路,没有章法,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刺拳、勾拳、摆拳!每一拳都倾尽全力,每一脚都势大力沉,动作转换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狠辣和精准!
他的身体在并不宽敞的岩石上辗转腾挪,步伐快速而稳定。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旧褂子,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蒸腾起微弱的白气。每一次发力,都能看到他脖颈和手臂上绷紧的、如同钢筋般的肌肉线条,与他白天那沉默木然、甚至有些孱弱的外表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
拳风破空!脚步踏地!汗水滴落岩石!
沉默!除了这些声音,没有任何呼喝,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在月光下偶尔闪过的眼睛,冰冷得如同寒潭,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灭的执拗!
苏妄趴在冰冷的、带着露水的草丛里,看得心头狂震,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这就是王林?那个白天在杂役院沉默得像块石头、任人欺凌的杂役少年?
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这哪里是普通杂役?这分明是一头在暗夜中独自磨砺爪牙的孤狼!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浓烈的杀伐之气,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绝!这根本不是在练什么强身健体的拳脚,这分明是在锤炼最纯粹的杀人技!是在为随时可能到来的生死搏杀做准备!
一股寒意顺着苏妄的脊椎爬升。他终于明白王林那双死寂眼睛深处埋藏的是什么了!是不甘!是刻骨的仇恨!是对力量的极端渴望!还有那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活下去的疯狂意志!
这样的人…让他心甘情愿喊自己师兄?每次0.1%?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加沉重的压力,如同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苏妄的心头。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任务目标的可怕和任务的艰巨。这不是游戏,不是幻想,是赤裸裸的、残酷的生存法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更久。王林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淌下,滴落在脚下的岩石上。他缓缓收势,胸膛剧烈起伏,站在水潭边,沉默地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影。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苏妄趴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夜风吹过,带着溪水的湿冷和草木的气息,吹得他湿透的破衣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身体的剧痛在长时间的静止后再次变得清晰起来,尤其是爬行时摩擦到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王林似乎休息够了。他蹲下身,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狠狠浇在自己脸上,用力搓洗掉汗水。然后,他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反而沿着水潭边缘,朝着苏妄藏身方向更远处的灌木丛走去。他的目光锐利地在草丛和岩石缝隙间扫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苏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被发现了?他死死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连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王林在离他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蹲下身,仔细地拨开一丛茂密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野草。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采摘下几片墨绿色的、形状有些像手掌的草叶,又拔起几株根茎呈暗红色、带着泥土腥气的植物。动作很熟练。
草药!他在采草药!
这个发现如同闪电划破苏妄混乱的脑海!王林认得草药!而且就在这后山偏僻处!
希望的火苗瞬间被点燃!苏妄死死盯着王林的动作,将他采摘的每一种草药的形状、特征,还有采摘的位置,拼命刻印在脑海里。墨绿色锯齿叶…暗红根茎…靠近水边潮湿的岩石缝…还有他刚才拨开的那种茂密的野草…
王林采了几株,似乎觉得够了,将它们小心地收进怀里,然后站起身,没有再多做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返回,身影很快消失在来时的黑暗小径中。
直到王林的脚步声彻底远去,苏妄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冰冷的草丛里,冷汗早已浸透全身。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
但此刻,他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亮光。
草药!有希望了!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撑起身体,拖着沉重的伤腿,朝着刚才王林采摘草药的位置艰难地爬去。月光下,溪水边潮湿的岩石缝隙里,几株被王林遗漏的、同样墨绿色锯齿叶的植物,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找到了!
苏妄心中狂喜,也顾不得那叶片边缘细小的锯齿可能割伤手,用右手小心地将那几株草药连根拔起,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草叶和带着泥土腥气的根茎,此刻在他眼中比金子还要珍贵!
他又仔细搜寻了附近,果然在更茂密的草丛深处,又发现了几株那种根茎暗红色的植物。虽然数量不多,但加上之前找到的,应该够用一次了!
有了草药,就有了恢复的希望!就能应对明天赵虎的威胁!
巨大的喜悦暂时冲淡了身体的疼痛和寒冷。苏妄将采到的草药小心地揣进怀里,贴着皮肤放好。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到浑身散架般的疲惫和伤口被夜风吹过的刺痛。
必须回去了!天快亮了!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开始沿着来路,艰难地往回爬。回去的路似乎更加漫长和痛苦。身体的极限早已被透支,每一步挪动都异常艰难,眼前阵阵发黑,全靠意志在强撑。
当他终于爬回杂役院后院,看到那低矮棚屋的模糊轮廓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
他咬着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进棚屋,挪到自己那个散发着霉味的草堆角落。刚一躺下,剧烈的疲惫和伤痛便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他连怀里的草药都顾不上处理,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不知昏睡了多久,刺耳的铜锣声和赵虎那标志性的、如同破锣般的吼叫,如同惊雷般在棚屋里炸响:
“起来!都他妈给老子滚起来干活!日头晒屁股了!想饿死吗?!”
棚屋里瞬间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杂役们挣扎着从各自的草堆里爬起来,睡眼惺忪,带着麻木的惶恐,朝着门口涌去。
苏妄也被这巨大的噪音惊醒,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天光从棚顶的缝隙射下来,晃得他一阵眩晕。身体的剧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回归,比昨天更加沉重!尤其是爬行了一夜,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
赵虎!断粮断水的威胁!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右腿稍微一动就疼得他倒吸冷气,左臂更是毫无知觉。他尝试了几次,都重重地摔回草堆里,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苏妄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爬起来干活!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草堆前。阴影笼罩下来。
赵虎那张带着阴鸷和讥讽的脸,居高临下地出现在苏妄模糊的视野里。
“呵!废物!果然还是条死狗!”赵虎的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他抬脚,用那沾满泥污的硬底布鞋,不轻不重地踢了踢苏妄那条伤腿,“昨天的话,当老子放屁是吧?”
剧痛让苏妄身体猛地一抽,闷哼出声。
“行!有骨气!”赵虎狞笑着,声音陡然拔高,对着整个棚屋吼道,“都看好了!这就是偷懒耍滑的下场!今天!没他的饭!水缸里的水,一滴也不准给他碰!谁敢偷偷给他吃的喝的,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吼完,他恶狠狠地瞪了苏妄一眼,仿佛在看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转身大步离去。
棚屋里的杂役们噤若寒蝉,纷纷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没有人敢朝苏妄的角落多看一眼,生怕被牵连。很快,棚屋里就只剩下苏妄一个人,瘫在冰冷的草堆里,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嘈杂声。
饥饿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疯狂啃噬着他的胃壁。干渴让他的喉咙像是着了火,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身体的剧痛和疲惫更是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断粮!断水!
赵虎的惩罚,如同冰冷的判决,将他彻底打入了绝境。
苏妄躺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望着棚顶缝隙里透下的刺目天光,眼神空洞。怀里的草药似乎还带着夜露的冰凉,紧贴着他的皮肤。
草药有了…可是…
水呢?
没有水,怎么捣药?怎么敷伤口?
难道…要生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