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帐中死一般寂静。
军士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过得片刻,王副都头站出来开口:
“呼延指挥也不必过于焦灼。
辽金的野蛮人确实有很多优势:骑兵之力,军粮压力小,亡命之徒,战斗经验丰富……
但是先贤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要说两个族群,便是这世上任意两个人,也绝没有一个是完人没有缺点,另一个人身上全是毛病的道理。
难道我堂堂中华苗裔,面对一帮茹毛饮血的半野人,居然全无胜机?
总不成在战阵上一看到北人,我们就要吓得转身就逃。
金人战力如何咱们确实没有打过,那辽人西夏人也是北人,咱们大宋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打过仗,也不是没有胜仗,辽人跟我等也不过五五之局,至于那个自称“大白高国”的党项西夏,这些年已是一年不如一年,朝中童贯童大人的赫赫军功,不都是从西夏人的身上刷的吗?”
唐烈哈哈大笑:
“妙极妙极!
想不到王副都头平日里寡言少语,见地却是不凡。
不错,咱们是要重视敌人,却也不必忧心过甚。
北人有骑军之力,咱们堂堂大宋,也有甲于天下的兵甲啊!
那些蛮夷别说只是行迹近于野兽,就算他们真的是豺狼虎豹,还不是血肉之躯?还能顶得住神臂弓的攒射不成?
再凶恶的野兽,碰上猎人,也不过是猎物罢了!
我大宋文华风流,失于柔弱,可没有文化,却也造不出冠绝当世的步人重甲!
北人自幼放牧打猎,从狩猎中学习打仗,战阵经验是要比农夫丰富。
可是战场扩大一点呢?涉及到战略形势呢?他们还有多少经验?
只怕,看不懂地图的,北人肯定比咱们多吧?
毕竟咱们在读书的时候,他们在放牛狩猎嘛……”
众人哄笑起来,说到读书,此时帐中人大半识字,马政唐烈的才学还都不低,这个话题上肯定能找回自信。
唐烈拿起根竹箸,随手敲打烧火的小泥炉:
“好了好了,咱们中华儿郎,讲的是个中庸之道,凡事中正平和处之!
此行务要谨慎任事,料敌从严。
但弓弦也不可绷得太紧,那非断弦不可!
再往前行,便是涟水军。
上自秦汉,淮阴,东阳,盱眙等便是名城,今日尽属涟水军治下。
这楚,泗之地,多少金戈铁马,人物风流。
这些日子大伙儿都辛苦了,到了涟水军,我做东,请大伙儿去勾栏瓦舍耍子,怎么耍都行!
玩尽兴了,明日呼延将军再往死里操演大家,各位也能含笑九泉!”
军汉们大喜,纷纷欢呼鼓噪起来。
唐烈脸上笑着,手里敲打不停,他精通音律,此时用竹箸敲打红泥炉不同部位,慢慢找准了音准,竟是顺手渐渐敲出一首《胡笳十八拍》的曲子。
军士们又惊又喜,慢慢吟啸鼓呼,与唐烈应和起来。
呼延庆深深望了一眼唐烈,一时思绪复杂。
本朝大宋很讲究每只军队的独立性和荣誉感,每新立一军,便要给它单独起一个名字军号,而这只军队内部,也会慢慢形成独特的礼仪和军队文化。
比如禁军上四军,分别称为捧日军,天武军,龙卫军,神卫军。
这四只军号,甚至是从前朝后周就沿袭下来,后周时这四军就是禁军劲旅主力,保留这样有光荣历史的军号,和每支部队独特的习惯,风格,确实让里面的士卒为之自豪!
其他中军下军,也各有军号,譬如骁骑军,虎翼军,清塞军,归恩军……
呼延庆和他麾下这只登州禁军,便是平海军,号称天下第一水军!
而《胡笳十八拍》是汉末才女蔡文姬所作,名气很大。
平海军首任指挥使认为这首曲子怨怒哀思,却又能“激烈人怀抱”,所以把它定为平海军内部誓师出发和安葬战死壮士时的曲子,军中士卒大都会哼唱。
但是近年来平海军少有战事,军外的其它人,想要知道平海军的这个习惯,可又要比当初大成禅师一眼认出呼延庆的斩鸥刀法更难!
呼延庆自知这段时间操练手下士卒过急,但他是将主,拉不下脸面转弯,只能借着谈论北人性情向士卒施压,其实自己心里隐隐也觉得不妥。
想不到唐烈几句话,就让军汉们怨气尽去,而又不至太放松松散。
“我自由就立志做个天下名将,可是在军中这么久,还做不到尽收军心。
这唐小郎君年不满二十,却文武兼姿,武能轻松擒获大成和尚,文能随手用竹筷奏出木笳名曲,真是天纵之才。
他一介道人,却对两千里之外的平海军军俗了如指掌,几句闲话,和我手下士卒的关系就堪比我几年如一日在军中辛苦耕耘……
这趟出使金国之行,他能做到什么地步,还真是期待啊……”
此时帐中众人都被带动,跟着唐烈的敲击和歌,已经唱到第九拍: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满帐欢歌,一人向隅。却有一个师妹忍不住着急了:
“师兄,咱们是出家清修之士,如何能去那勾栏瓦舍腌臜之地?
坏了道心,将来回山我看你怎么向师门交代?”
唐烈手上竹箸不停,转头看向慕巧儿,一双好看的小鹿般大眼瞪大,说不出的委屈:
“勾栏瓦舍如何就腌臜了?不就是听说书唱曲儿,大伙儿一起喝几盏酒,慰劳下五脏庙,看下那西域的胡旋舞,方士番僧吐火爬杆的表演。
还有那相扑,杂技,傀儡,影戏,来,师妹你说说,这里哪一样是腌臜的?师兄到时候不看就是!”
众人哄笑起来,更有军汉兴起,以指扣唇,吹起了口哨。
慕巧儿气得小胸膛起伏,她讨厌嫌弃的自然不是这些,而是勾栏中那些袅袅婷婷的女子,瓦舍中裸露上身的女相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