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安晨雪转身要走,史蒂芬·赵忽然又改了口。
“我收皮啦(闭嘴)!”食神突然抡起铁勺敲在蒸笼盖上,震得三十年老竹篾簌簌落灰。
“我骂街你就当真?当年我老婆给我吃的面里猪大肠里还有料,我仲(还)不是跪着食完?”
他扯开灶台暗格,掏出一坨用保鲜膜裹了多年的油纸包。
霉斑在掌心晕开,取出半片烧糊的莲蓉月饼,只见那饼皮裂痕里嵌着粒珍珠纽扣,是爱人临终旗袍上崩落的。
“她癌症第三期还在教街童搓粉果,”食神用缺口的瓷勺刮着焦黑的饼馅。
“痛到拿唔稳(拿不稳)刮板就用纱布绑手。那些细路仔(小孩)如今有做厨的、开茶楼的......”
他忽然掰碎月饼,霉粉里竟藏着金箔纸折的千纸鹤,“个个都记得她教落(教过):'镬气唔系火候,系心意(锅气不是火候,是心意)'。”
食神接着把焦月饼拍进她掌心:“斩鱼要听鱼骨爆裂声,落糖要睇(看)糖色转琥珀,你那些机器识(会)听心跳?识闻眼泪咸淡?”
随后他踹翻分子料理枪,一粒微型芯片从枪管滚出。
“再试一次咯。”老头把祖传桑刀拍在砧板上,刀刃缺口恰好对着神龛里微笑的老合影照片。
“用你只冰手(冰手)呢握火,用你抽虾线时念住(想着)的人调醋。”
后厨忽然涌入暴雨前的闷热,吹得褪色门帘上的油垢泛起腥气,钨丝灯泡在油烟中晕出昏黄光斑。
“哦。”安晨雪解开手套,将袖口挽至肘间,指尖触到木砧板上的年轮沟壑。
冰晶纹路在她小臂上忽明忽暗,像灶膛里将熄的炭火,将她思绪带回数年之前。
自己对儿时的记忆少的可怜,最有印象的就是那个下午,收音机放着京剧《定军山》,她看见养父蹲在檐下缠麻绳的侧影。
古铜色脖颈蒸腾着汗气,粗粝的指节被海水泡得发白,正将麻绳在椅腿上绕出规整的螺旋。
那时的海浪声也是这样,从早到晚拍打着防波堤。
后来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预报上面说一个大浪卷来,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冰柜轰鸣声取代了收音机的杂音。安晨雪系上养父的深蓝围裙,领口磨损处刺着后颈,盐粒结晶随动作簌簌落进衣褶。
她熟练地给章鱼焯水,腕上银镯磕碰着不锈钢盆沿。
最后她摘下来镯子锁进盒子里,只因为总在翻动炒锅时卡到手。
“老样子。”码头工人把安全帽倒扣在桌上。
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是第7桌的吴叔,他总在起重机停摆的间隙来喝蛏子汤。
铁勺搅动浓白汤汁,蒸腾的热气让玻璃挡板蒙上水雾,食客们的面容便都融化在苍白的帘幕后面。
收摊时最是难熬。她蹲在地上刷洗满地蚝壳,海鲜腥气钻进指甲缝。
泡沫般的月光下,她看见自己倒映在污水里的脸,表情僵硬一动不动。
凌晨两点,安晨雪一般会数着找零箱里的硬币,它们沾着鱼鳞黏液在灯下泛起彩虹颜色。
养父装调味料的玻璃罐还在老位置,腌渍的沙姜随潮气膨胀,在罐底结成珊瑚状的簇。
她偷偷续了他的渔船年检,总觉得他什么时候还会回家。
再晚一些,潮声会漫进排档,她把塑料椅倒扣在桌面。
浪涛在空酒瓶间折射出细碎的呜咽,她将防潮绳往椅腿多缠了半圈,却始终绕不出那个螺旋的缺口。
直到那个晚上。
雨夜的水雾在玻璃上蜿蜒成泪痕。
海枫撞进店门时带进咸涩的海腥气,湿透的风衣下摆拖曳着水光,像条搁浅的鲸。
安晨雪隔着蒸腾的雾气看他蜷进角落,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死在过去的亡魂。
“老板娘信轮回吗?”他突然用筷尾敲击碗沿,瓷器的颤音惊醒了沉睡的收音机。
她好奇地打量着他仰颈饮酒在蒸汽里碎裂重组的剪影,他被吊扇绞成丝絮的叹息,还有他酒后那些胡话。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像童话一样:流浪汉版的王子拯救了草根公主,他用自己的积蓄给自己买到了第二次厨神比赛的机会。
试菜的那几天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天晚上,他带她去黑市买便宜食材。
“冰鲜三文鱼半价咯!”秃顶贩子掀开泡沫箱的刹那,安晨雪看见鱼鳃里钻出细小的海葵触须。
海枫按住她要去戳弄的手指,自己却用军刀式握起小刀挑起片鱼肉,刀刃般精准地划开寄生虫状的蓝色脉络。
“要二十斤。\"他甩出浸着海腥味的钞票的同时,贩子瞳孔突然收缩成鱼眼状:“小哥识货啊,这可是今早刚从核电站排污口......”
话音未落,安晨雪突然跳到装满墨鱼的塑料桶上,双手比成枪形对准贩子:“警察,举起手来!”
凝固的瞬间里,海枫僵硬的嘴角抽搐着上扬。
“妈的条子!”随后贩子抄起杀鱼刀,海枫拎起安晨雪的后领跃过水坑,她咯咯笑着把冻虾仁塞进他风衣口袋。
“颠婆,当心摔进臭水沟!”回大排档路上,海枫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护住筐里发抖的活鱼。安晨雪跟在后面,听着他哼着走调的歌。
······
此刻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身体放松,做好了第二次挑战的准备。
鲜猪肝还带着体温,她从铁钩上摘下时想起海枫第一次掀开后厨帘子的模样:烟味、酒味和难闻的血腥味,却对着一盆猪大肠皱鼻:“这玩意儿洗够三遍没有?”
随后她指尖陷进猪肚褶皱。
四十度的淘米水冲去黏液,刀刃贴着筋膜游走,脏器在案板上舒展成半透明的云母片。
砂锅里的筒骨汤已滚了三沸,她将腌好的猪杂倾入沸水汆烫。
血沫浮起的刹那,她仿佛看见海枫中弹时溅在银梭号上的血花,于是她抿起嘴巴。
“十秒。”她默数着用竹漏勺捞起粉肝,转身从陶罐挖勺老盐腌的酸菜,揭盖时咸香惊醒了梁上打盹的狸花猫。
浸透的米粉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色,她捏起一根对着灯泡:那夜暴雨如注,多么像是比赛失败那天他放了她鸽子的那一晚。
铁锅烧至青烟刚起,猪油块滑入锅底化作金泉。
蒜末与干辣椒在热油中炸出泡,她突然旋腕颠锅,火舌窜起半尺高:这是偷师太和观厨房时记下的“凤凰点头”。
米粉落锅的脆响惊飞窗外麻雀。
随后猪杂汤淋上炸蒜油时,砂锅沿结出琥珀色的汁水。
安晨雪将炒米粉堆成鸟巢状,中央窝着溏心煎蛋:蛋黄颤巍巍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呻吟。
“葱花要后撒,花椒得是现剥。”她捻碎食神窗台种的青花椒,忽然察觉指尖温热:冰晶不知何时消融成水珠,顺着掌纹滴进汤里。蒸汽模糊了神龛里的照片。
食神的铁勺突然敲响灶神像:“火候够未(够不够)啊?香到街口乞丐都捧住破碗来敲门啦!”
安晨雪舀起半勺汤,瞥见汤面浮着的油星正拼成星空,却在入口那刻碎成星火:猪肝嫩如初雪,酸菜咸中回甘,这是她尝过最温暖的滋味。
“这次一定能行。”她自信满满地盛了一碗,端到食神面前。
史蒂芬·赵的银勺尖在猪杂汤里搅出漩涡,舀起一片半透明的粉肝。
他含在齿间三秒未嚼,喉结突然滚动咽下,浑浊的眼珠泛起油星般的光:“猪润(猪肝)滑过靓女的绸缎旗袍,酸菜腌足廿年仲(还)带脆,汤底......”他忽然舔了舔臼齿,“用冰镇过芝麻油?够胆识(有胆量)!”
“嘿嘿~”安晨雪的围裙被蒸汽洇湿,看着食神又挑起一筷米粉,对着钨丝灯眯起眼:“镬气够猛,根根挂油,可惜......”
他突然将米粉甩回盘中,“第三铲翻得急,蛋液冇(没)包匀,好似后生仔赶住(赶着)去劈友(打架)!”
“其实根本冇(没)食神嘅。”砂锅盖被他“铛”地叩响。
“她走嗰日(走的那天),我连白粥都煲糊。后来街坊港(说)我俚云吞面有仙气,其实不过系(是)我把眼泪揉进碱水里。”
他枯槁的手指戳向安晨雪心口,“你道米粉够镬气,但汤底有股苦味,系(是)切姜丝时念住(想着)某个扑街(混蛋)吧?”
砂锅余温在指尖烙下红痕,滋滋作响的青烟中,她盯着食神浑浊瞳孔里跳动的影子:那是她自己,却又像裹着冰甲冲锋的战士。
“您见过凌晨四点的屠宰场吗?现在就有一群孩子在等待着屠刀,接下来就要轮到整个城市了。”
食神的铁勺“当啷”砸进汤锅,溅起的酸辣油星在空中凝成北斗七星:“喂,果真有此事?”
冰晶在安晨雪的掌心绽开,渐渐融合成汤圆的样子:“他们邀请您制作全城数量的美食都是提前下了毒。不过没关系,如果您愿意帮忙,到时候我会在里面加上中和成分。”
屋外刮起风来,霓虹灯牌“滋滋”闪烁出深蓝药剂的广告,白发老人突然再次哼起荒腔走板的粤剧,用菜刀在灶台刻下两行字:「火候不够心意凑,杀局要当喜宴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