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川县。
桐川县地处百峒山脉北麓,往北,是地势渐趋平缓的岭原地界,往东,则与较为富庶的青山县接壤,与同属百峒三县的伏龙、丰山二县相比,桐川倚仗着这几分地理上的便利与缓冲,确是要安全、安宁许多。
此地山多田少,层峦叠嶂间,除了生命力顽强的树木荆棘,便是难以垦殖的坡地。
即便王家在此经营数年,不乏有族中修士以自身灵力年复一年的滋养土地,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至今也不过是在山谷间那条名为桐溪的河畔,堪堪开垦出二百亩勉强能称为良田的土地。
只是这点产出,对于需要供养的县城人口以及王家居于此地的势力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温饱之需,尚且能依靠与东面青山县的贸易往来勉强接济,但教化二字,却远比开荒垦田更为艰难。
百峒山民世代居住于此,习性彪悍,崇信山鬼精怪,对山外来的礼法规矩有着天生的抵触。
若不是现任主事人王御晟多年来屡屡放低身段,不以强势压人,反而时常深入山寨,与山越百姓饮酒共猎,耐心调和吴越之间的习俗冲突,桐川县绝非如今这般太平。
如今,县内山越与自吴地迁来的汉人人口大致相当,街市之上,虽服饰语言仍有差异,但彼此交易往来,倒也勉强算得上相安无事。
山中零星的冲突虽未完全绝迹,但在王御晟恩威并施的调和下,总算是维持住了一种脆弱的平衡,愈发呈现出一派在百峒地区难得一见的、近乎和谐安宁的光景。
此时,夕阳西下,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位于桐川县僻静一隅、半山腰上的这座庭院,更是被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庭院不大,却颇为雅致,白墙黛瓦,与周围的苍松翠竹相映成趣。
院中一棵老松枝干虬劲,投下斑驳摇曳的树影,山风穿过松林,带来阵阵清冽的松香,沁人心脾。
松下的石桌旁,王御晟正捧着一卷法诀看得入迷,冷峻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专注,甚至连妻子走近都未曾立刻察觉。
陈兰汀身着淡雅襦裙,自侍立一旁的侍女手中轻轻接过一盏刚沏好的清茶,对侍女微微颔首,示意其退下。
她莲步轻移,裙裾微动,悄无声息地踱至王御晟身旁,柔声唤道:
“晟郎,天色渐晚,可要歇息片刻?仔细伤了眼睛。”
王御晟闻声,缓缓回神,抬眼便见妻子陈兰汀眉眼间带着些许担忧,柔荑轻托茶盏,立于身侧。
他冷峻的面容不由柔和下来,接过茶盏,顺势牵住她的手,温声道:
“不是叮嘱过你,如今你身子重,要多歇着,这些琐事让下人来做便是,怎么又亲自过来了?”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语气带着怜惜,轻声道:
“我无事,只是这《玄枢照命箓》着实精妙绝伦,其中所述,迥异于常道,一时竟看得入了神,忘了时辰。”
陈兰汀顺势在他身旁的石凳坐下,目光落在那卷非帛非纸、隐隐有光华流转的法卷上,轻声道:
“妾身见晟郎这般专注投入,心中自是欢喜,只是,修行之道,贵在张弛有度,似你这般废寝忘食,妾身实在担心你过于耗神,反倒伤了根本。”
王御晟明白妻子的忧虑,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却燃着许久未见的灼热光芒,正色道:
“汀儿放心,我自有分寸,父亲送来的丹药颇有神效,我近日感觉身体比以往轻健许多,这《玄枢照命箓》更是玄奇,它不依灵根为基,反而另辟蹊径,讲究的是以命燃薪,从而得窥天光。”
他语气带着难掩的兴奋,继续道:
“我幼年时服用的那些箓丹,药力并未完全消散,而是沉淀于四肢百骸,此法门,刚好能引动这些沉寂的药力,化为己用。”
他虽说得含蓄,但逆天改命四字,早已深深烙在他心底,这是他黯淡人生中突然照进的一束光,他必须牢牢抓住。
陈兰汀见夫君重燃斗志,心中虽仍担忧,却更多是支持与怜惜。
她也是世家女,如何不知晓夫君心中苦楚?身为修仙世家嫡长,却身无灵根,这不仅是仙路断绝,更如同一种无形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与周围修士的不同。
即便无人敢当面非议,但那若有若无的怜悯、惋惜,甚至暗藏的比较,都比细针还要刺人。
王御晟看似豁达地接受了命运,在桐川县这方俗世天地里兢兢业业,将一方水土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内里那份不甘与落寞,作为枕边人,陈兰汀感受最深。
“妾身明白。”
陈兰汀柔声道,将手轻轻覆在王御晟的手背上,含情脉脉,轻声开口:
“晟郎既有此机缘,自当奋力一搏,只是这以命燃薪四字,听着便觉凶险,万望晟郎务必珍重自身,你不仅是父亲的儿子,王家的嫡长,更是妾身和……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的倚仗。”
她说着,脸颊微红,手下意识地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
王御晟闻言,心中暖流涌动,目光落在妻子腹间,更是涌起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他郑重颔首,为了让妻子更安心些,又补充道:
“汀儿放心,我晓得轻重,说起来,父亲月前闭关冲击瓶颈之前,曾亲自来了一趟桐川县。”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另一卷法卷,明显更新一些,与《玄枢照命箓》放在一处。
“父亲将这个交给了我,据说是族中一位早年修行《玄枢照命箓》的旁系留下的心得,其中记载的关窍体悟、行气法门颇为实用,尤其适合初入门者规避风险。”
王御晟指尖轻轻拂过那卷心得,语气带着对父亲的感激,继续道:
“有了这份心得,我必不会贸然行事,定会循序渐进,为了你,为了孩儿,这条路,我一定会走得稳当。”
陈兰汀听闻王承曦竟如此细心,连这等辅助之物都为王御晟备好,心中稍安。
公公此举,无疑表明他并未完全放弃这个没有灵根的嫡子,这本身对王御晟就是一种莫大的慰藉与支持。
陈兰汀闻言轻轻颔首,温声道:
“倒是劳烦父亲大人费心了,既有心得指引,晟郎便可少走许多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