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洞内,唯一的微光来自洞口洒落的、被岩壁反射得只剩惨淡的晨曦。
米卡蜷缩在芬恩身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徒劳地抵挡着从洞外渗进来的寒气。芬恩的呼吸像风箱般粗重而断续,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米卡的心。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即使被米卡用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胡乱包裹着,依然有暗红的血水不断渗出,将身下的干草染得触目惊心。
高烧像一团看不见的火焰,炙烤着芬恩的身体。他的嘴唇干裂,皮肤烫得吓人。米卡不时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去摸他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他一次次感到绝望。他试着将雪块塞进芬恩干裂的嘴唇,但芬恩只是无意识地吞咽了几下,便再无反应。
“老头儿”盘腿坐在洞口不远处,背对着他们,像一块融入黑暗的岩石,一动不动。他似乎对洞内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他……他快不行了……”米卡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着“老头儿”的背影,“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老头儿”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生死有命。你这芬恩哥,伤得太重,能撑到现在,我都得给他竖个大拇指。”
“你一定有办法!”米卡猛地站起身,冲到“老头儿”面前,小小的拳头因为急切和无力而微微颤抖,“你那么厉害……还有那么多神奇的东西,你肯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老头儿”缓缓转过头,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米卡,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哦?我为什么要救他?现在这个烂世界,每天死的人比你一天说过的话还多呢。还是说,你觉得你的眼泪,能换回一条将死之人的性命?”
米卡被他这番冰冷的话语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老头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知道,哀求是没用的。
他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你要什么?只要你能救芬恩哥,我什么都愿意做!”
“老头儿”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挠了挠头:“什么都愿意?”他上下打量着米卡,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你连那把破匕首都是问我借钱买的。”
米卡咬了咬牙:“我的命!只要你救他,我的命就是你的!”
“你的命?”“老头儿”嗤笑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哈哈哈,我要那么多命有什么用,我现在这一条哇,都用不完呐,呵。”
不过……”他话锋一转,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某种不知名兽皮包裹着的小巧药囊,药囊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混杂着草木清香和微弱血腥气的味道,“我这儿倒是有点能吊命的东西,或许能让他多喘几口气。”
他将药囊扔给米卡:“这药,是用一些很稀罕的东西炼的,用一颗可就少一颗。不过,你小子,也算是无意中帮了我的忙。这就算是,提前预支给你的谢礼吧。”
米卡听的云里雾里,但手上没有丝毫犹豫,接过药囊,:“我...我帮了你?什么时候?”
老头笑了笑:“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别磨蹭了,赶紧喂药,不过我不保证效果,毕竟这玩意,年头有点久了。
米卡听到这,手忙脚乱地打开药囊,取出一颗暗红色,散发着异香的药丸,捏成粉末,轻轻撬开芬恩的嘴,小心翼翼地送了进去,又用和着雪水帮他咽下。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地上,紧张地注视着芬恩,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洞内只有芬恩微弱的呼吸声和米卡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时间在这种凝固般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像被拉长了的蛛丝,粘稠而沉重。米卡的眼皮因为极度的疲惫而不住地打架,但他强撑着,生怕自己一闭眼,芬恩哥就会消失。
“小子,” “老头儿”那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洞内的死寂。他依旧盘腿坐在不远处,背对着洞口,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你这么盯着他,他也好不了。不如……聊聊天?”
米卡猛地一惊,看向“老头儿”,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头儿”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地继续说道:“人啊,有时候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弦绷得太紧,反而容易出岔子。说说看,你那个村子,以前是什么样子?”
米卡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霜落村……很穷,没什么吃的,冬天很冷,村里人说,天上的裂缝出现以后,条件更是差到了极点……但,还好芬恩哥在,大家……还能活下去。”他说着,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哦,” “老头儿”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那在更早以前呢?在你还没到那个什么霜落村之前,你原来的家呢?”
米卡沉默了。他想起了那个被火光吞噬的村庄,想起了被抢走的妹妹塔娜,那份深埋心底的痛楚再次浮现。
“老头儿”似乎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
“我年轻的时候啊,也走过很多地方。那时候的天,比现在蓝得多,水也比现在干净。有些老林子里,还能找到几百年的大树,一抬头都望不到顶。不像现在,到处都是些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连鸟都快没了。”
他的话语很零散,像是随口想起了什么就说什么。
“那时候的人啊,也比现在……嗯,傻一点,也实在一点,不像现在,除了自己这条命,什么都不信了。”
米卡听着,心中的紧张和悲伤似乎被这些从未听过的闲话冲淡了一些。他忍不住问:“以前的世界,那么好吗?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老头儿”嗤笑一声:“人呐,总是下意识的给回忆里的东西贴金,这好还是不好,没法说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你到底多大了啊,老头儿?我总觉得你说的东西,也许连我死去的奶奶都没见过你说的样子。”
“老头儿”似乎察觉到了米卡的情绪变化,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别的:
“我以前认识一个老家伙,手艺特别好,会用一种发光的石头磨成粉,混在颜料里画画。画出来的东西啊,晚上自己会发光,跟真的一样。可惜啊,他跟我不太对付,后来那些发光的石头越来越难找了,他那手艺也就失传了。”
他说的这些,都像是些不着边际的闲闻轶事,东一句西一句,却又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些关于世界变迁的蛛丝马迹。
“再往后,其实和你现在见到的,也大差不差了。”,“老头儿”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叹息,“有些人啊,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也有一些人,想管管这些事,想让这世道变好一点。结果呢?往往是自己先栽进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就像我以前待过的一个……嗯,一个挺大的草台班子。一开始大家伙都想着造福世界,结果呢?到最后,为了抢那几块发霉的“饼”,自己先打起来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天真的要死。”
米卡听得有些迷糊,他不知道“老头儿”说的这些是真的还是编的,但这些话确实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不再那么专注于芬恩的呼吸,也不再那么沉浸在复仇的怒火中。
“你知道的东西好多啊,那,那你知道那条裂缝里,是什么样的吗?自打它出现以后,我们的日子过得更难了。”米卡指着洞外的天,问道。
老头眼睛不可察的快速微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神色:“那谁知道啊,我又不是鸟,也没飞上去看过,不过天上还能有什么?除了太阳月亮,星星云朵,那就只有,神咯。”
“神......?”
“老头儿”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再继续那些零散的话题,洞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剩下柴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声响。
就在米卡感觉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洞内昏迷的芬恩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打断了这短暂的沉寂。
米卡立刻回过神,扑到芬恩身边。而“老头儿”也收回了不知飘向何方的思绪,洞内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仿佛刚才那番关于世界变迁的低语,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闲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芬恩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脸上的高烧也退去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至少,那股萦绕在他身边的死气,淡了一些。
米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
“老头儿”不知何时走到了芬恩身边,他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在芬恩的颈动脉上探了探,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说:“暂时死不了了。不过,他伤得太重,这条命,算是从死界里拉回来一半,能不能完全好,就看他自己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米卡:“小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米卡寸步不离地守在芬恩身边。他用雪水帮芬恩擦拭身体,用自己找到的、勉强能吃的苔藓和树根熬成糊状,一点点地喂给他。“老头儿”则大部分时间都在洞外活动,偶尔会带回来一些米卡不认识的草药,捣碎了敷在芬恩的伤口上。他对芬恩的伤势似乎比米卡更有办法,但他的态度始终是那么冷淡,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与己无关的工作。
芬恩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之中,即使偶尔清醒,眼神也是涣散的,似乎认不出米卡。
米卡的心情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他既为芬恩能活下来而感到庆幸,又为他那被彻底摧毁的身体和可能永远无法恢复的神智而感到绝望。他开始怀疑,“老头儿”的药,是不是只是吊住了芬恩的命,却让他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就在米卡几乎要崩溃的时候,芬恩在米卡给他喂食时,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芬恩的力气很小,但那份触感却让米卡浑身一震。他惊喜地抬起头,看到芬恩正睁着眼睛看着他,那双曾经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眼睛,此刻虽然黯淡无光,却透着一丝清明。
“芬恩哥!你醒了!你认出我了吗?我是米卡!”米卡激动得语无伦次。
芬恩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焦急。
米卡立刻明白过来,他强忍着泪水,轻声说:“芬恩哥,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慢慢来。”
芬恩看着米卡,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悲伤,有不甘,还有……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他那只尚算完好的左手,颤抖着,在米卡的手心上,用指甲划出一些歪歪扭扭的痕迹。
他的动作很慢,也很吃力。米卡屏住呼吸,努力辨认着那些不成形的符号。
他先是画了一个小小的、像火柴人一样的女孩。
然后,他又画了一个像屋顶一样的三角形,下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方框。
接着,他用力地在那个“房屋”符号旁边,点了一个重重的点,又指向了曳影镇的方向。
最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米卡的手心,画了一个向上生长的、带着两片嫩叶的小草的形状。
做完这一切,芬恩的身体猛地一软,再次陷入了昏迷。
米卡呆呆地看着手心那些即将消失的划痕,脑海中反复回想着那些符号的含义。
女孩……房子……镇子……活着的小草……
“安!”米卡猛地抬起头,眼中毫不掩饰得透着难以置信的光,“芬恩哥是想告诉我,安……安她还活着!她被带到曳影镇去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再次燃起了米卡心中的希望火花。安还活着!
他立刻冲到洞口,找到正在篝火旁闭目养神的“老头儿”。
“老头儿...!”米卡激动地抓住“老头儿”的胳膊,“芬恩哥醒了!他告诉我,安……安可能还活着!她被带到曳影镇去了!求求您,您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镇上看看?只要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我不能让芬恩哥白白受苦,也不能让安一个人在那里!”
“老头儿”缓缓睁开眼睛,古井无波的眸子看着米卡因为激动而涨红的小脸,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你小子,可真能折腾老人家,算你运气好,我呢,正巧也打算去那办点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那里,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米卡说:“小子,照顾好你的朋友。别让他死了,他还欠我一个人情呢。我去去就回。”说完,他便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洞外的夜色之中。
米卡看着“老头儿”离去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期盼和不安。也不知道他去曳影镇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他至少不是什么坏人,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