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奥菲斯领主城的重建工作,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缓慢地开始了。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未散尽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幸存下来的人们脸上大多带着麻木,机械地清理着废墟,搬运着石块。
一个好消息是,因为之前那场惨烈的变异兽潮和黑雾骑士最后的“清场”,领主城周边区域在短期内变得异常“安全”——几乎所有的变异生物都被消灭殆尽了。但这短暂的安宁,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多少慰藉,反而更像是在巨大的伤口上撒了一层薄薄的止痛粉,无法掩盖深层的痛苦和迷茫。
那间埋藏着领主城最大秘密的地下储藏室,入口已经被重新封堵,并且用坚固的材料加固。外面覆盖了厚厚的泥土和碎石,看起来就像是一处普通的塌方废墟。奥菲斯五世最终化作的那座一人多高的黑色晶体塔,就静静地矗立在永恒的黑暗之中,被严密地守护着。
知道真相的士兵寥寥无几,他们几乎都是艾丹最忠诚的亲兵。在经历了那地狱般的一幕后,他们被下了最严厉的封口令。但命令其实是多余的,没有人想再提起那段记忆,他们自愿选择留在军营,如同沉默的影子,绝不再踏出营地半步,用余生来守护这个不能被揭开的秘密。
有人曾提议,未来在那个地下室的正上方,为奥菲斯领主建立一座宏伟的雕像,作为纪念,也作为一种巧妙的掩饰。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决。领主城在此次劫难中损失惨重,人口锐减,物资匮乏,百废待兴,连基本的生存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余力去修建什么纪念雕像?这个想法,终究只能停留在想法层面,和这座城市的许多未来一样,变得遥不可及。
佩里尔,这位曾经的神怜教会执事,如今依旧是明面上,领主城的代理领主。他没有向城里的民众公布奥菲斯的死讯,官方的说法依然是“领主大人在之前的战斗中身受重伤,正在秘密地点静养”。这是一个脆弱的谎言,但却是维持秩序和仅存希望的必要手段。
佩里尔的脸上刻满了疲惫和深深的自责,他选择留下来,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赎罪。他要替自己那位被他间接推入深渊的好友,守住这片残破的土地,完成奥菲斯未能完成的遗志。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漫长而痛苦的自我惩罚。
而艾丹,那位曾经如磐石般可靠的军事指挥官,则彻底变了一个人。他辞去了领主军总指挥官的职务,将象征权力的佩剑和盔甲封存了起来。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的军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眼神空洞的男人。
他脱下了军装,换上了普通的粗布衣服,每天都混在普通民众里,默默地搬运石块,清理街道,修复房屋。他用繁重的体力劳动麻痹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那刻骨铭心的痛苦和背叛感。他的职务暂时空缺,由他最信任的副官巴特临时代理。巴特看着日渐憔悴、行尸走肉般的艾丹,充满了担忧,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的心里何尝不是一样难受。
几天后,亚德里安找到了佩里尔。他需要知道“寻神之路”的下一步该怎么走。佩里尔看着眼前这个同样经历了巨大冲击、但眼神中还残存着一丝执拗的年轻牧师,内心五味杂陈。他告诉亚德里安,根据教会内部的指引,真正的“寻神之路”需要从王城奥伦西亚斯开始。王国的教会总部设在那里,他们会交给他后续所需的指引和“信物”。
得到答案后,亚德里安决定第二天就动身前往王城。这个决定显得有些仓促,但他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他需要行动,需要一个目标,哪怕这个目标虚无缥缈,也好过沉浸在无尽的自责和信仰崩塌的痛苦中。
傍晚时分,亚德里安正在自己临时的住处——一间勉强清理出来的破旧房间里,简单地收拾着行囊。他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牧师袍,一些基本的药物,还有那本破旧的圣典。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里放着离开大橡树村时,留下的那颗橡树种子。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心安了一些。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亚德里安打开门,看到艾丹站在门外。
艾丹看起来更加憔悴了,脸上沾着灰尘,双手布满老茧和新的伤口,那是繁重劳动留下的痕迹。他不再穿着军装,只是普通的平民打扮,但那双眼睛里的空洞和悲伤,却比任何华丽的服饰都更令人心悸。
“艾丹大人?”亚德里安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艾丹会来找他,“快进来坐。”
艾丹摇了摇头。
“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去王城?”艾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是的。”亚德里安点点头。
艾丹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这些天……谢谢你,牧师。谢谢你为领主城的民众所做的一切,尤其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他的感谢是真诚的,尽管他自己的世界已经崩塌,但他依然记得这位年轻牧师的善良和付出。
“这是我应该做的。”亚德里安低声说。
“路途遥远,现在外面也不安全。”艾丹继续说道,“我会让巴特安排一队可靠的士兵护送你过去。虽然我们现在人手紧张,但……”
“不用了,艾丹大人。”亚德里安打断了他,语气坚定,“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是,现在的领主城比我更需要那些士兵。这里的重建工作离不开人手,不能再流失任何力量了。”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对自己说:
“而且……这条路,本就该由我一个人走。这或许也是一种考验吧,看看我……是否还有资格去承担‘寻神’这个责任。”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将这段孤独的旅程,当作一种对自己的惩罚,一种赎罪的方式。他觉得自己在那场悲剧中太过无力,太过渺小,甚至他的信仰本身,都成了悲剧的一部分。
艾丹深深地看了亚德里安一眼,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他没有再坚持,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拍了拍亚德里安的肩膀。那只曾经紧握长剑、指挥千军的手,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力。
“我的神……已经不在了。”艾丹的声音低沉而空旷,带着终结的意味。他指的不仅仅是奥菲斯,更是他心中那份曾经坚定不移的忠诚和信仰。
他收回手,转身准备离开,留给亚德里安一个落寞的背影。在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去寻找你的神吧,牧师。祝你好运。”
说完,他便迈开脚步,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亚德里安站在原地,艾丹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回响。这句话……和当初他离开大橡树村时,安的父亲,那位饱经风霜的老猎人欧科,对他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去寻找你的神吧,牧师。”
命运仿佛一个轮回,将他再次推向了这条充满未知和艰险的道路。他低头,再次摸了摸口袋里的橡树种子,那小小的、坚硬的触感,仿佛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镜头转换。
在领主城另一处临时安置点,卡琳正和她的队员们告别。格里夫的手臂还吊着绷带,费舍尔的听力尚未完全恢复,亚敏的腿伤也还需要休养,赛提和伊利丝虽然伤势较轻,但也需要时间恢复。
“……情况就是这样,奥菲斯领主城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个黑色晶体的出现,必须尽快向将军报告。”卡琳的语气冷静而果断,“你们的任务是安全返回罗维尼亚,将我记录的所有情报,亲手交给将军,他会做下一步的计划。”
“队长,那你呢?”伊利丝担忧地问,“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你一个人留在奥伦西亚太危险了!”
“我还有别的任务。”卡琳简单地回答,没有过多解释,“而且,我决定和亚德里安一起上路,前往王城奥伦西亚斯。”
“和那个牧师一起?”格里夫有些惊讶,“队长,这……”
“这是我的决定。”卡琳打断了队员们的疑虑,“亚德里安是‘寻神之路’的关键人物,他的目的地是王城,这与我们的调查方向可能存在交集。跟着他,或许能发现更多关于‘神之遗产’和奥伦西亚内部的秘密。”她给出了一个合乎任务逻辑的理由。
队员们虽然担心,但也知道卡琳的决定不容更改。他们了解自己队长的能力和决心。
“队长,你一定要小心。”亚敏支支吾吾犹豫了半天,又接上一句,“个人感情没有命重要。”
“放心吧。”卡琳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别忘了我是谁。你们也一样,安全返回是第一要务。”
她简单地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后,便让队员们开始准备返程。她自己则转身,目光投向了王城的方向,眼神深邃,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二天清晨。
领主城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巴特带着两名士兵,将亚德里安送到了城门口。
“牧师,一路保重。”巴特神情复杂地说道。他既敬佩这位年轻牧师的勇气,又为他未来的命运感到担忧。
“谢谢你,巴特大人。也请转告艾丹大人,多保重。”亚德里安点了点头,背起简单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然后毅然转身,踏上了城外的道路。
晨曦微露,薄雾尚未散尽。亚德里安独自一人走在荒凉的道路上,脚步有些沉重。就在他走出城门不远,来到一处稀疏的树林旁时,一个身影靠在一棵大树边,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是卡琳。
她穿着便于行动的劲装,背着一个行囊,脸上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
“喂,大牧师,”卡琳扬了扬下巴,调侃道,“不是说好了一起的吗?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亚德里安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青梅竹马,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卡琳……你真的想好了吗?这条路……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也……可能根本找不到任何答案。”经历了这么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盲目乐观了。
卡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起身,率先向前走去。“大道理倒是一堆,你要是再磨磨蹭蹭,今天晚上我们两个就得在这黑漆漆的树林子里过夜了。”她的语气轻松,仿佛前路只是一场普通的旅行。
亚德里安看着她率先走远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也无奈地笑了笑,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从小时候开始,卡琳决定的事情,就很难改变。或许,有个人同行,也不是一件坏事吧?至少,不会那么孤独。
他快步跟了上去,与卡琳并肩而行。他抬头望向天空,那道巨大伤疤般的裂缝依旧横亘在那里。他想起了艾丹那句“我的神已经不在了”,又想起了远在大橡树村的老欧科和安。
安……她现在怎么样了呢?还好吗?
亚德里安的心中涌起一丝牵挂。
就在亚德里安和卡琳踏上前往王城的未知旅途时,遥远的王城奥伦西亚斯,那座象征着王国权力与信仰中心的宏伟大圣堂顶部,代表着“神之遗产”能量状态的光辉,似乎又比前些日子,暗淡了几分。那光芒如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着,预示着某种更加深沉的危机正在悄然迫近。
……
又过了几天。
领主城的临时搭建的政务厅。佩里尔正埋首于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统计损失、分配物资、安抚民众……每一项都让他心力交瘁。
巴特走了进来,向他汇报工作。
“亚德里安牧师走了几天了?”佩里尔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随口问道。
“回大人,算上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巴特回答。
佩里尔叹了口气:“希望他一个人路上能顺利吧。…唉……”
“大人,亚德里安牧师不是一个人上路的。”巴特补充道。
“哦?”佩里尔有些意外,“还有谁和他一起?”
“是卡琳小姐,那位之前协助我们作战的女修士。”巴特说道,“听牧师说,他们是圣都的旧识,这次也是碰巧遇上,就决定结伴同行了。”
“卡琳……?”佩里尔念叨着这个名字,起初并未在意。但当“圣都的旧识”这几个字传入耳中时,他猛地停下了手中的笔。
“等等,”佩里尔抬起头,眉头紧锁,“你说她叫卡琳?来自圣都学会的卡琳·维斯珀?亚德里安的同学?”
“我不知道她的全名,不过应该是吧,大人。您认识她?”巴特有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佩里尔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的脑海中,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片段闪电般划过——那是很多年前,他返回圣都述职时,拜访了亚德里安和另一位极有天赋的女学生的导师。那位可敬的老人,在昏暗的房间里,抓着他的手,老泪纵横。
“佩里尔啊……我最爱的两个学生……都离我而去了……”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悲伤,“亚德里安选择了离开,去追寻他那缥缈的理想,至少他还活着,可卡琳……我可怜的卡琳,她那么聪慧,那么虔诚,本该有光明的未来,却因为教会死在了伊利安啊……”
回忆如冰冷的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佩里尔。他想起了战场上那个冷静干练、身手矫健的女性身影,想起了她偶尔看向亚德里安时那复杂的眼神。
怪不得!怪不得他当时总觉得那个叫“卡琳”的女修士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浸湿了他的后背。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压的椅子吱吱作响。
“大人!!您怎么了?!”巴特被佩里尔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搀扶。
佩里尔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前方虚空,嘴唇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
“卡琳…卡琳·维斯珀……她…她不是……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吗?!”
巴特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见了鬼一样的佩里尔,一时间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简陋的房间里,只剩下佩里尔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以及窗外吹进来的、带着末世荒凉气息的冷风。
(第二卷 双面之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