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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房的毡壁被风拍得砰砰响,像有谁在外面急着叩门。苏和往火塘里添了把红柳根,火星子卷着烟往上蹿,把她耳后的新疤照得更清楚了——那疤是半月前在鞑靼监牢里划的,当时她正扒着木窗看晚霞,守牢的兵卒举着刀鞘就砸过来,说“女汗的人再敢窥伺金帐,就卸了你的胳膊”。

“起初真当是做客。”

她用铁铲把锅里的黄羊肉翻了个面,油星溅在毡垫上,烫出个个小圆坑,“头三天送来的帐幔是西番锦的,绣着鹰隼抓兔,比我在大同府见的县太爷被褥还讲究。百户每天来问安,左手端着马奶酒,右手拎着烤羊腿,说‘苏和姑娘要是闷得慌,我让人把说书的老汉请来’。”

阿依娜的银锁在指间转得飞快,锁链磨着腕上的玉镯,沙沙响:“他们是怕你跑了,还是怕你不跑?”

“怕是都怕。”苏和从怀里摸出块干硬的奶豆腐,是监牢里的厨娘塞给她的,说“这是鞑靼王妃亲手做的”,“直到第七天,萨满带着雪莲来,药箱上的铜狼头缺了颗牙——我才后知后觉,他们是在等琪亚娜的动静。”

其其格突然“呀”了一声,手里的陶碗差点脱手。巴图伸手扶她时,苏和瞥见他靴筒里露出半截箭杆,箭头淬着黑,是瓦剌特制的毒箭。她眼皮跳了跳,想起监牢墙角堆的那些箭镞,每支都刻着半个狼头,另半个该在阿依娜父亲的兵器库里。

“萨满掀开药箱时,我看见垫底的毡布上绣着朵雪莲。”苏和把奶豆腐掰成小块扔进锅里,“那是琪亚娜的记号,她十岁那年在克鲁伦河冰面上摔断了腿,养伤时就爱在布上绣这个。萨满说‘女汗让我带句话,牢里的饭吃不惯,就托人送锅奶茶来’,我摸着那毡布的针脚,突然就明白——这哪是送药,是告诉我,她的人就在附近。”

阿依娜的指节捏得发白,银锁上的刻痕嵌进肉里,渗出血珠来。她想起去年在归化城货摊见到这银锁时,摊主说“这是从瓦剌逃荒的妇人手里收的,她怀里还揣着块绣雪莲的帕子,说要去大同府找女儿”。当时她没敢认,只把银锁揣进怀里,帕子被摊主当废纸扔了,飘在风里像只断了翅的白鸟。

“琪亚娜站在河岸边时,鬓角别着朵干雪莲。”苏和的声音慢下来,铁铲在锅里搅得轻了,“徐有贞的箭尖离她咽喉只剩三寸,她突然抬手扯开腰间的银带钩——那是父亲留的双狼交颈钩,当年你亲手给她系的。她把带钩往地上一掼,铜环撞在冰面上,脆得像骨头裂了缝——她哪是怕箭,是怕朱祁钰来得太慢。”

其其格往火塘里添了块牛粪,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毡墙上的狼皮地图晃了晃。阿依娜盯着地图上被红漆圈住的鞑靼疆域,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总说“草原上的债,要用血来还,用命来抵”。当年父亲把镶玉弯刀送给鞑靼大汗时,刀鞘上挂的正是同款双狼带钩,母亲说“这是结盟的信物,钩头相扣,就像人马同鞍”。

“朱祁钰的马跑到河边时,前蹄在冰面上打滑,差点把他掀下来。”苏和的烟袋锅在指间转着,火星子在昏暗中划出弧线,“他跳下来时崴了脚,一瘸一拐地扑向琪亚娜,徐有贞的兵想拦,被他反手推了个趔趄。我听见他吼‘谁敢动她试试’,嗓子都劈了,倒像当年在瓦剌当质子时,被我们抢了烤土豆的模样。”

巴图突然闷哼一声,是其其格不小心把滚烫的奶茶溅在了他手背上。他慌忙用雪擦着,苏和瞥见他手心里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缰绳磨出来的,和鞑靼兵卒的手一模一样。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监牢外那些巡逻的兵,每个人的虎口都有这么块硬茧,百户说“这是鞑靼的规矩,十岁就要学握刀,十五岁能开弓”。

“他竟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苏和的铁铲在锅里顿了顿,油星溅在火塘边,燎起一小簇烟,“冰碴子粘在琪亚娜的发梢上,朱祁钰低头时,鼻尖蹭掉了那点白。我在芦苇丛里看得真真的,他抱着她往白马那边走时,嘴唇擦过她的额角——就一下,快得像被风吹的,可琪亚娜的耳朵,红得比克鲁伦河的落日还艳。”

阿依娜手里的银锁“当啷”砸在毡垫上,她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沾着刚才溅的奶沫,嘴唇动了半天没出声。其其格刚要弯腰去捡,被她一把按住手腕,指节捏得发白——那力道之大,竟让其其格疼得倒抽冷气。

“你说什么?”阿依娜的声音像被冻住了,每个字都带着冰碴,“他抱了琪亚娜?还……还碰了她?在河岸边?当着徐有贞的面?”

苏和挑眉看她,把铁铲往锅沿一靠:“不光抱了,还垫了袖子。你给她做的那件狼皮坎肩,被他拢得严严实实,连风都没漏进去。那一下轻得很,倒像怕碰碎了似的——可草原的女儿哪是琉璃做的?换作是你,怕是早一肘子撞断他的肋骨。”

“不可能!”阿依娜突然站了起来,毡靴碾过地上的银锁,锁身的刻痕在毛毡上划出浅沟,“琪亚娜十三岁就敢跟哈萨克的牧人比摔跤,去年在克鲁伦河泅渡,游得比马头还快——她怎么会让男人抱?还……还红了耳朵?”

她的声音在毡房里撞得发颤,火塘里的牛粪被她带起的风掀得翻了个身,露出底下通红的火炭。苏和没见过阿依娜这样失态,连当年在鞑靼监牢听闻也先旧部叛乱时,她都只是攥紧了银镯,不像此刻,眼里像是落进了火星,烧得人发慌。

“我亲眼见的。”苏和从怀里摸出枚铜环,是从河岸边捡的,正是双狼带钩上坠的饰环,边角还沾着冰碴,“这是她掼带钩时崩飞的,落在芦苇丛里闪着光。她要是真挣得厉害,怎么会让他抱得那样稳?那点红耳朵骗不了人,就像当年她偷喝马奶酒被父亲撞见,耳垂红得能滴出血来。”

阿依娜的目光像钉子似的扎在铜环上,指尖猛地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她想起去年琪亚娜托商队带信,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两人骑一匹马的样子,当时只当是孩童涂鸦,现在才惊觉,那画上的人腰间都画着个小圆圈,分明就是这双狼带钩,而两人的头顶,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像极了此刻苏和说的亲昵。

“她甚至没骂他。”苏和把铜环扔给她,“换作是你我,被个汉人这样抱着,早一拳砸他鼻梁上了。可琪亚娜……我看见她抬手,不是推,是替他拂掉了肩头的雪。指尖碰着他的袄子,停了半瞬才收回来,像被烫着似的。”

“啪”的一声,阿依娜把铜环拍在火塘边,金属被烫得发出细微的嗡鸣。她突然蹲下身,双手插进毡垫的毛里,指缝间渗出些细碎的羊毛——那是琪亚娜去年织的,说“冬天垫着暖和”。

“她忘了父亲怎么教的?”阿依娜的声音低得像在哭,“父亲说草原的女儿,膝头不能软,脊梁不能弯,就算死,也得站着死——她怎么能让个汉人皇帝抱?还……还红了耳朵?”

其其格吓得不敢吭声,巴图往火塘里添了块干牛粪,火苗“腾”地窜起来,照见阿依娜后颈的筋络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苏和看着她发抖的背影,忽然想起在鞑靼监牢里,萨满说“女汗最近总在帐里绣汉人的鸳鸯,针脚歪歪扭扭的”,当时只当是玩笑,现在才懂,有些东西早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变了模样。

“她不是软了。”苏和的声音沉下来,“是信了。”

阿依娜猛地回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铺开:“信什么?信汉人的甜言蜜语?信那宫墙里能养出草原的狼?”

“信他敢在徐有贞面前护着她。”苏和指着毡墙上的狼皮地图,“你父亲当年跟鞑靼大汗结盟,不也是信他敢跟明军对垒?琪亚娜掼掉带钩时,朱祁钰要是后退半步,她现在早成箭下鬼了。可他扑上去了,像头护崽的狼——草原上的人,不就认这个吗?”

火塘里的铜环渐渐凉了,阿依娜捡起它,指尖被烫出个红印也没察觉。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把镶玉弯刀递给鞑靼大汗时说:“情分这东西,看的不是血统,是敢不敢把后背交给对方。”当时她不懂,现在听着苏和说朱祁钰在冰河边的样子,心里那堵坚冰似的墙,突然裂了道缝。

“徐有贞的兵卒都带着弩箭。”苏和往锅里倒了些马奶,“朱祁钰把琪亚娜护在怀里时,后心对着那些箭口,就那么骑着马慢慢走。我在芦苇丛里数着,他后襟被冰碴划破了三道口子,却没回头看一眼——换作是你父亲,当年会不会为盟友这么做?”

阿依娜没说话,只是把那块铜环紧紧攥在掌心,直到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毡房外的狼嗥又起,这次听着竟不像在嗥,像谁在远处轻轻叹了口气,绕着毡房转了圈,慢慢没了声息。

“琪亚娜被护在身后时,突然笑了。”苏和往锅里撒了把盐,汤沸起来的声音像春蚕在啃桑叶,“她从怀里摸出个铜哨,吹了三声,河对岸的柳树林里就冲出二十多个黑衣人,个个骑着黑马,马鬃上系着红布条——那是瓦剌死士的记号,当年跟着也先大人打土木堡时,我见过。”

阿依娜的银锁“当啷”掉在地上,滚到火塘边。她弯腰去捡时,指尖被烫了下,却没觉得疼——那年父亲的死士就是系着红布条,在克鲁伦河渡口拦住了追杀她们姐妹的明军,为首的汉子胸口插着三支箭,还笑着说“小主子们快逃,我们替你们挡着”。

“徐有贞的兵根本不敢追。”苏和把铁铲往锅边一靠,金属碰撞声惊得其其格缩了缩脖子,“朱祁钰搂着琪亚娜上了马,那匹白马是西域进贡的,当年鞑靼大汗想要求赐,明廷说‘非亲王不得骑’。如今倒好,载着个瓦剌女子,大摇大摆地往行宫去,徐有贞气得拔剑劈了旁边的柳树,树皮飞溅得像雪片。”

毡房外传来狼嗥,这次离得极近,像是就在门帘外。巴图猛地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刀上,苏和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是我们的人。”她从靴筒里摸出个哨子,吹了声短促的音,外面的狼嗥立刻变了调,像在回应,“我在监牢里跟萨满约好的,狼嗥三声是平安,四声是有急信。”

其其格端着陶碗的手在抖,奶沫洒在衣襟上,她却只顾着看苏和:“姑娘,那琪亚娜姑娘……她在宫里安全吗?我听说徐有贞的徒弟在锦衣卫当差,专抓跟瓦剌沾边的人。”

“安全?”苏和嗤笑一声,捡起地上的银锁扔给阿依娜,“她敢揣着瓦剌的铜哨进明廷,就没怕过不安全。萨满说,她进东宫的第二天,就把朱祁钰书房里的《大明律》烧了,说‘这纸上的规矩,管不着草原上来的人’。”

阿依娜摩挲着银锁上的“平安”二字,忽然想起琪亚娜小时候偷父亲的酒喝,醉了就躺在狼皮地毯上,说“将来我要嫁给草原上最会骑马的人,才不要学汉人女子裹小脚”。如今她却穿着汉人的襦裙,住在四方的宫墙里,像株被移栽的雪莲,根须在陌生的土壤里蜷着,却偏要开出花来。

“朱祁钰把她宠得无法无天。”苏和往火塘里添了根松木,烟又浓起来,呛得她咳了两声,“萨满说,上个月琪亚娜想吃克鲁伦河的冻鱼,朱祁钰连夜让人快马去草原上捞,还说‘就是把河凿穿了,也得给她弄来’。徐有贞在朝堂上骂她是‘祸国妖姬’,被朱祁钰摘了乌纱帽,说‘朕的宫里,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巴图突然站起身,往门帘外望了望:“苏和姑娘,山梁上好像有火光。”

苏和猛地掀开门帘,冷风灌得她打了个哆嗦。远处的雪地里果然有团橘红,像颗烧红的炭,正慢慢往毡房这边挪。她从墙上摘下弓箭,弓弦拉得咯吱响:“是瓦剌的马队,他们腰上的火把裹着油布,烧起来就是这颜色。”

阿依娜也站了起来,银锁在怀里硌得慌:“是冲我们来的?”

“是冲琪亚娜的信来的。”苏和把箭搭在弦上,“我在监牢的梁上刻了字,说她在宫里藏了份鞑靼和王振旧部的交易清单。瓦剌王子想抢到手,好跟明廷讨价还价——他们以为那清单在我身上。”

其其格吓得哭出声来,巴图把她护在身后,手按在刀柄上:“姑娘,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什么?”苏和的箭“嗖”地射了出去,远处的火光晃了晃,灭了。“我在鞑靼监牢里就想好了,他们要清单,我就给他们假的。真的早让萨满带给郭守将了——那老东西在大同府守了三十年,对付瓦剌人,比我们懂行。”

她转身回了毡房,重新坐下往锅里添肉,仿佛刚才的箭只是射向只野兔。“琪亚娜在信里说,让我们在克鲁伦河待着,等她的消息。”苏和舀了碗奶茶递给阿依娜,“她说等朱祁钰稳住了朝局,就来接我们回瓦剌,重建父亲的金帐。”

阿依娜接过碗,奶皮结得厚厚的,像层冰。她望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琪亚娜像这火,不管扔进去的是干柴还是湿草,总能烧得旺旺的。当年在瓦剌营地被明军围困时,是她举着松明火把冲在最前面,说“烧了帐篷当路障,我们从后山跑”;如今在明廷的宫墙里,她怕是还举着那团火,烧得那些算计她的人不得安宁。

毡房外的狼嗥又起,这次是三声,悠长而安稳。苏和端起奶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在静里格外清。她摸出腰间的弯刀,在火上烤了烤,刀身映出她眼里的光,亮得像克鲁伦河上的星。

“等雪化了,我们就去山那边的牧场。”她把刀插回鞘里,铜环叮当作响,“琪亚娜说,那里的草能没过马膝,夏天开满金莲花,像铺了层金子。”

其其格破涕为笑,巴图也松了口气,往锅里又扔了块羊肉。火塘里的牛粪噼啪作响,把四个人的影子投在毡墙上,像株盘根错节的树,根须在黑暗里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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