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冷雨下得绵密,把岐仁堂的青瓦洗得发亮。药柜最上层的肉桂正散发着甜香,是去年从广西瑶山收来的,断面紫红油亮,像浸了蜜;中层的制附子码得整整齐齐,黑褐色的块茎上留着炮制时的焦痕,是用江油的附子经盐水泡、姜汁煮、炭火烤,足足四十九天方成;最下层的伏龙肝装在陶瓮里,是乡下土灶膛里的灶心土,带着烟火的温厚。
岐大夫刚用铜臼捣完砂仁,细碎的药末里飘出股辛香,就见诊所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人缩着脖子走进来,裹着件过大的羽绒服,帽子拉得很低,露出的手腕细得像芦苇杆。他是附近写字楼的职员小李,三个月前刚从南方跳槽来北方,脸色白得像宣纸,眼下的青黑比墨还浓。
\"岐大夫,我这嘴怕是要烂掉了。\"小李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张开嘴,舌尖红得发亮,舌面上布满了鲜红的小点,像熟透的草莓,舌边却泛着青,\"疼得没法吃热饭,连喝温水都龇牙咧嘴,可奇怪的是,我还总觉得冷,穿三件毛衣都冻得发抖,晚上盖两床被子,脚还是冰的。\"
岐大夫示意他伸手,三指搭在腕脉上。指下的脉沉细无力,像结了冰的小溪,稍一用力就摸不着,偶尔却会跳得又快又急,像冰面下窜过的小鱼。\"把舌头再伸出来些,放松。\"小李依言张口,舌面的红点更清楚了,舌苔薄白却腻,像刚下过霜的湿地,舌底的青筋紫得发黑,像两条淤塞的小河。
\"《灵枢·脉度》说'心气通于舌,心和则舌能知五味矣'。\"岐大夫收回手,指尖还留着脉管的凉意,\"你这舌尖红得像草莓,是心火浮在上面;可舌边青、脉沉细,又是脾肾阳气虚了,就像灶台里的火快灭了,锅盖上却冒着火苗——这叫虚火,是阳虚生的'假热'。\"
小李愣住了,往暖气片旁挪了挪:\"我还以为是上火,喝了半个月凉茶,结果更严重了,现在连楼梯都懒得爬,走两层就喘。\"他掀起羽绒服,后腰上贴着片暖宝宝,\"这玩意儿天天贴,还是觉得从骨头缝里冒凉气。\"
岐大夫指着他的舌头:\"《伤寒论》说'自利不渴者,属太阴,以其脏有寒故也',你是不是总觉得肚子胀,吃点东西就反酸,大便还不成形?\"小李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早上喝杯牛奶都拉肚子,现在只能吃白粥。\"
\"这就对了。\"岐大夫起身拉开药柜,先取出块制附子,有拳头大小,黑褐色的表面泛着油光,\"你这病,根在脾肾阳虚。脾主运化,就像家里的大厨,阳气虚了,大厨就懒了,水谷不化,变成痰湿;肾主温煦,像灶台里的火,火弱了,全家都冷。痰湿堵在中间,阳气升不上来,就被逼得往上窜,变成虚火,所以舌尖红、嘴里烂,底下却冰寒。\"
他用戥子称出60克制附子,放在纸上:\"这制附子是温阳的主将,《神农本草经》说它'主风寒咳逆邪气,温中',能把深伏的阳气拽上来。但生附子有毒,得用盐水泡七天,每天换水,再用姜汁煮三个时辰,最后炭火烤到外皮焦黑,就像把烈马驯成良驹,既能散寒,又不伤人。\"
小李盯着附子,眼里有点发怵:\"这药真能行?我听说有人吃附子中毒......\"
\"放心,有配伍呢。\"岐大夫抓起40克干姜,黄棕色的饮片带着焦香,\"《伤寒论》里'四逆汤'就是附子配干姜,干姜像副将,能帮附子把热量散到全身。你看这干姜,是老生姜晒干的,皮皱肉厚,断面黄亮,像蜜蜡似的,温脾阳最管用。\"他又舀出40克肉桂,是磨碎的桂心,\"这肉桂比干姜更走窜,能'引火归元',就像给虚火搭个梯子,让它顺着回到肾里,不往上飘。\"
药台上渐渐堆起小山似的药材。岐大夫拿起山萸肉,紫红色的颗粒饱满圆润:\"《神农本草经》说山萸肉'主心下邪气,寒热,温中,逐寒湿痹',你这阳气虚得厉害,得用它固住精气,就像给跑气的气球扎紧口子。40克,不多不少,既能补,又不腻。\"
\"还有这伏龙肝。\"他从陶瓮里舀出30克灶心土,土黄色的粉末带着烟火气,\"这是乡下土灶膛里烧了十年的黄土,《本草纲目》说它'温脾暖胃,止吐止血',你不是吃啥吐啥吗?它能把翻上来的胃气压下去,就像给闹腾的肠胃铺层暖土。\"
小李看着药方,眉头越皱越紧:\"这些都是热药,我嘴里都烂成这样了,再用热药,不更严重吗?\"
岐大夫笑了,拿起黄连和黄芩:\"你看这黄连,苦寒得很,《神农本草经》说它'主热气目痛,眦伤泣出',能清上面的虚火;黄芩能清中焦的湿热,就像给冒火的锅沿泼点凉水。各16克,不多不少,既能灭火,又不伤阳气。\"他又抓了30克生牡蛎,灰白色的贝壳碎块沉甸甸的,\"这牡蛎能收敛,把浮在上面的火气收回来,《神农本草经》说它'主伤寒寒热,温疟洒洒,惊恚怒气',还能安神,你不是总失眠吗?它能帮你睡踏实。\"
\"光温阳清热还不够,得把中间的痰湿化掉。\"岐大夫又抓了30克生半夏,白色的块茎带着细小的须根,\"这半夏能化痰湿,像给堵塞的河道清淤,《神农本草经》说它'主伤寒寒热,心下坚',但得用生姜泡过,去它的烈性。再配20克陈皮,理气化痰,俩药搭着,就像清洁工带着簸箕,边清边运。\"
小李看着药方上的药,小声问:\"这些药......贵不贵?我刚交了房租,手里有点紧。\"
岐大夫放下戥子,叹了口气:\"治病就像修房子,梁柱朽了,不用好料撑不住。但我给你省着点,人参用野山参的须根,30克就够,补气又便宜;饴糖用自家熬的,比药房的纯。\"他指着炒山药和炒白术:\"这两味药是健脾的主力,《神农本草经》说山药'主伤中,补虚羸',白术'主风寒湿痹,死肌',脾好了,才能把药劲儿化成气血,就像给灶台添柴,光有火不行,还得有柴。\"
他一边包药一边写煎法,毛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先把附子放进砂锅里,加八碗水,大火烧开,小火咕嘟两个时辰,期间不能添水,煮到药汁剩一半时,尝尝不麻嘴了,再放干姜、伏龙肝、山萸肉、补骨脂、炒山药、炒白术、大枣,这些药得煮够一个时辰。\"
\"然后放柴胡、黄芩、黄连、半夏、陈皮、枳实、焦三仙,再煮半个时辰,最后放人参、麦冬、砂仁,煮十分钟就行。\"岐大夫把药方折好,\"记住,砂仁要后下,它的辛香劲儿容易挥发,就像炒菜最后放的味精,放早了就没味了。还有饴糖,得等药熬好倒出来,趁热化进去,像冲糖水似的。\"
小李接过药包,沉甸甸的:\"我这嘴疼得厉害,能加点冰糖吗?\"
\"可别!\"岐大夫赶紧摆手,\"你这病最忌生冷,冰的、凉的、甜的都得停。《金匮要略》说'夫诸病在脏,欲攻之,当随其所得而攻之',你现在脾胃虚寒,甜食会生痰湿,就像给堵塞的河道倒泥巴。等喝药三天,嘴不那么疼了,再用淡盐水漱口。\"他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晚上睡觉前,用艾叶煮水泡脚,水得没过脚踝,泡到微微出汗就行,别大汗淋漓,那会伤阳气。\"
三日后小李再来,进门就脱了羽绒服,露出里面的毛衣:\"岐大夫,神了!喝药第二天,脚就有点暖了,嘴里的疼也轻了,昨天试着吃了半碗面条,居然没反酸!\"他张开嘴,舌尖的红点淡了些,不再像草莓,倒像熟透的樱桃。
岐大夫搭脉时,眉头舒展了些:\"脉沉细里带了点滑意,是气血动起来了。\"他提笔改了药方:\"附子减到40克,黄连、黄芩各减2克,加10克当归,你舌底的青筋还紫着呢,得加点活血的,就像给淤塞的河道清淤,水流才能顺。\"
小李看着药方笑了:\"这药虽然辣乎乎的,但喝完身上暖暖的,比贴暖宝宝管用多了。\"岐大夫也笑了:\"暖宝宝是外来的热,药是自己的阳气,就像借火烤和自己生火,哪个长久?\"
冬至那天,小李带着同事小王来复诊。小王也是一脸病容,捂着肚子哼哼:\"我跟他症状差不多,也舌尖红,可总觉得烧心,吃了奥美拉唑也不管用。\"岐大夫看了看他的舌头,又搭了脉,笑道:\"你这是肝郁化火,得用逍遥散加减,跟他的方子不一样。\"
小李在一旁插话:\"岐大夫,我现在不光嘴不疼了,连大便都成形了,昨天还跟同事爬了回山,一点不累!\"他掀起毛衣,后腰的暖宝宝早就没了,\"这药真是神了,就是贵点,不过值!\"
岐大夫指着药柜上的《黄帝内经》:\"《素问·至真要大论》说'寒者热之,热者寒之',但得看是真寒真热还是假寒假热。你这'草莓舌'看着像热,根子却是寒,就像冬天的湖面,表面结着冰,底下的水却是温的,治反了就会越来越重。\"
窗外的雨停了,夕阳透过窗棂,照在药柜上的附子和肉桂上,泛着温润的光。小李拎着新药包走出诊所,脚步轻快,羽绒服搭在胳膊上,嘴里哼着歌。岐大夫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师父说的话:\"医者,意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方能辨证施治。\"他摸了摸案头的伏龙肝,陶瓮里的灶心土还带着烟火气,仿佛能闻见乡下灶台的饭香——这世间的病,说到底不过是阴阳失了衡,就像灶台的火没烧匀,调好了,日子自然就暖了。
暮色渐浓,岐仁堂的灯还亮着。岐大夫把明天要用的药材备好,砂仁、半夏、附子分门别类,砂锅里的药汁正咕嘟着,飘出的药香混着雨气,漫过青石板路,向远处散去。街角的路灯亮了,照着湿漉漉的路面,像铺了层碎银,等着那些需要温暖的人,一步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