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殿偏殿的暖阁内,烛光摇曳,将朱棣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他静静地坐在朱高燧床榻边的脚榻上,如同沉默的礁石。殿内,朱高燧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已渐渐微弱,最终被沉沉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呼吸声取代。小家伙哭累了,在父亲沉默而巨大的身影笼罩下,竟蜷缩着,沉入了不安却深沉的睡眠,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攥着锦被的一角。
朱棣微微侧过头,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儿子睡梦中犹带泪痕的小脸。那酷似徐仪华的眉眼,此刻卸下了恐惧,只剩下孩童特有的脆弱。一股极其陌生的、如同细流般温软的情绪,在他那被血泪浸透、冰封碎裂的心渊深处,极其艰难地流淌着。这感觉太陌生,陌生到让他无所适从,甚至带着一丝被窥破隐秘的狼狈。
仪华…这就是你想让我守住的…“人味儿”吗?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儿子温热脸颊的瞬间,猛地停滞。指尖残留的血腥味(有敌人的,有袍泽的,也有…仪华的)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修罗的本质。他猛地收回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再次泛白。眼中的那丝温柔迅速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他不能沉溺于此。张玉的尸骨未寒,仪华的灵柩未设,高炽病榻垂危,高煦…那个满身凶戾的小狼崽子随时可能醒来引爆更大的风暴!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内应”毒蛇!
朱棣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强行剥离的僵硬。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朱高燧,眼神复杂难明。随即,他转身,如同重新披上铠甲的修罗,大步走出了偏殿。那股刚刚收敛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再次弥漫开来,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内侍无不屏息垂首。
“传令!” 朱棣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张玉将军,以亲王礼制,厚殓!停灵存心殿正堂!徐王妃…” 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哽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以王妃之礼,停灵承运殿正殿!着礼部司官即刻操办!不得有误!”
“诺!” 内侍总管声音发颤,领命而去。
“命丘福、朱能即刻来见本王!” 朱棣的目光投向殿外依旧呼啸的风雪,眼神锐利如刀,“还有…让道衍…滚来王府!”
**二、 凶戾初醒:血瞳幼狼**
安置朱高煦的偏殿,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朱高煦在睡梦中极不安稳,眉头紧锁,额头上缠着的白布下隐隐作痛。混乱的梦境交织着前院喷溅的鲜血、侍卫倒下的身影、牙齿撕咬皮肉的恶心触感,以及…母亲怀抱里那短暂却刻骨的温暖与安宁。
突然,那温暖的怀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娘——!” 一声带着巨大惊恐和不甘的嘶吼,猛地从朱高煦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如同被噩梦魇住,身体剧烈地弹坐起来!双眼骤然睁开!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母亲温柔心疼的脸庞,而是冰冷的、陌生的床帐顶!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刺鼻的气味,却没有一丝母亲身上那清冷的莲香!巨大的落差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娘?!” 朱高煦猛地转头,赤红的双眼疯狂地扫视着空荡荡的偏殿!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摇曳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如同狰狞的鬼魅!
白天经历的血腥、恐惧、委屈,以及此刻失去母亲怀抱的巨大恐慌和失落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一股焚尽一切的暴戾和毁灭欲,如同火山般在他小小的胸膛里轰然爆发!
“骗子!都是骗子!”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猛地掀开身上的锦被!额头的伤口因剧烈动作而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绷带,顺着眉骨流下,在他苍白的小脸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他如同被激怒的幼兽,赤着脚跳下床榻,疯狂地在殿内冲撞、踢打!
“娘!你在哪儿!你回来!你答应过陪着我的!骗子!”
“该死的贼人!我要杀了你们!杀光你们!”
“父王!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打仗!娘才…娘才…” 他冲到紧闭的殿门前,用尽全身力气,用头、用肩膀、用小小的拳头,疯狂地撞击着厚重的门板!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放我出去!我要去找娘!放我出去——!”
殿外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撞击和嘶吼吓得脸色发白,死死抵住门板,不敢有丝毫松懈。
“二公子!二公子息怒啊!” 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是一直守在角落、负责照料朱高煦的老内侍。他壮着胆子扑上来,试图抱住发狂的朱高煦,“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她…”
“滚开!” 朱高煦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里没有丝毫理智,只有纯粹的凶戾!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狼,狠狠一拳砸在老内侍的脸上!
“噗!” 老内侍猝不及防,被打得鼻血长流,踉跄后退,撞翻了旁边的铜盆架,发出巨大的声响!
“废物!都是废物!连娘都保护不了!” 朱高煦看着老内侍脸上的血,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刺激得他更加狂暴!他猛地扑向散落在地的铜盆碎片,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片,死死攥在手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锋利的边缘,带来一种奇异的、掌控力量的感觉!
他挥舞着铜片,如同挥舞着一柄染血的匕首,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殿内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声音嘶哑而疯狂:
“别过来!都别过来!谁敢拦我!我就杀了谁!我要去找娘!我要去杀光那些害死娘的贼人!”
鲜血顺着他额头流下,染红了他半边脸颊,混合着眼中暴戾的红光,让他此刻的模样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幼童!那柄简陋的“凶器”在他手中闪烁着危险的寒芒,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暴戾和毁灭的气息。
**三、 暗流涌动:王府疑云**
承运殿正殿,临时布置的灵堂尚未设好,只有几盏惨白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徐仪华的遗体被安置在铺着素白锦缎的榻上,身上已换上了一套王妃的常服,掩盖了那身染血的僧衣。她面容平静,如同沉睡,只是那毫无生气的苍白,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朱棣如同冰冷的石雕,矗立在灵榻前几步之遥。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徐仪华平静的脸上,深不见底。那滴泪痕早已干涸,只留下冰冷的印记。他贴身内袋里,那缕包裹着血迹的断发,如同烙铁般灼烫着他的胸膛。
丘福和朱能一身风尘仆仆,带着战场未散的硝烟和血腥味,肃立在朱棣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两人脸上都带着巨大的悲痛(为张玉)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丘福更是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城外军营快马赶来。
“王爷,节哀。” 丘福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死寂,“张将军…忠勇殉国,末将等…誓为将军报仇雪恨!”
朱能也重重抱拳,虎目含泪:“王爷!宋忠虽死,朝廷大军仍在!末将请命,率军出击,荡平南寇,以慰张将军和王妃在天之灵!”
朱棣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扫过两位心腹爱将,那眼神冰冷、疲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透人心。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如同寒冰碰撞:
“仇,要报。仗,更要打。但不是现在。”
他踱了两步,目光投向殿外依旧未停的风雪。
“张玉之死,王府遇袭…绝非偶然。”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彻骨的寒意,“本王怀疑…王府之内,有内鬼!与城外宋贼…里应外合!”
“内鬼?!” 丘福和朱能同时惊呼,脸色剧变!两人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杀意!
“王爷!是谁?!末将这就去将他碎尸万段!” 朱能脾气火爆,立刻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丘福则相对沉稳,眉头紧锁:“王爷可有线索?此獠潜伏王府,位高权重,危害极大!若不揪出,后患无穷!”
朱棣没有直接回答。他脑中闪过道衍手下黑影的密报,闪过张玉弥留时对孩子们的牵挂,闪过王府遇袭时那精准狠辣的时机…一股混杂着暴怒、猜忌和冰冷的杀意在他胸中翻腾。
“线索…” 朱棣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自然会浮出水面。”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丘福和朱能,“丘福,你即刻秘密调遣‘黑鸦卫’,暗中封锁王府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严密监视所有王府属官、内侍、仆役,尤其是…与外界接触频繁者!有任何可疑行迹,立刻拿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黑鸦卫”是朱棣最隐秘、最冷酷的暗卫力量,直接听命于他一人!动用他们,足见朱棣对此事的重视和杀心之盛!
“末将领命!” 丘福心中一凛,肃然应道。
“朱能!” 朱棣的目光转向他,“你负责王府外围警戒,加派三倍兵力!严防死守!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同时,派人…盯住庆寿寺!特别是道衍那个妖僧!他若敢踏入王府一步…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带着刻骨的恨意。
“诺!” 朱能眼中凶光毕露。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喧哗和器物破碎声,隐隐从安置朱高煦的偏殿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朱高煦那充满暴戾和疯狂的嘶吼:“放我出去!我要去找娘!杀了你们!”
朱棣的眉头狠狠拧起!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不耐和冰冷的怒意!又是这个不省心的逆子!在这等关头添乱!
丘福和朱能也听到了动静,面面相觑,眼中带着忧虑。
“王爷,二公子他…” 朱能忍不住开口。
“不用管他!” 朱棣猛地一挥手,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一个不知轻重的孽障!让侍卫看紧了!不许他出来捣乱!若再敢胡闹…家法伺候!” 他对朱高煦此刻的狂暴,只有冰冷的镇压之意,没有半分理解与安抚。在他心中,此刻揪出内鬼、稳定大局、为张玉和仪华复仇,才是重中之重!
**四、 残烛孤影:世子惊夜**
承运殿暖阁,药香弥漫,烛光温暖。
朱高炽在药物的作用下依旧昏睡,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脸上那层死气褪去,显露出病态的苍白。两名太医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大意,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
暖阁内异常安静,只有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然而,这份安静却被殿外隐隐传来的、朱高煦那充满暴戾的嘶吼声打破了!
“娘——!放我出去——!杀了你们——!”
那声音如同魔音穿脑,充满了无尽的疯狂和绝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清晰地传入了暖阁!
沉睡中的朱高炽身体猛地一颤!眉头瞬间紧锁!他仿佛被这充满了痛苦和毁灭的嘶吼所惊扰,在梦中不安地挣扎起来!苍白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二弟…别…别怕…娘…娘…”
“…血…好多的血…张叔…张叔他…”
“…父王…父王…救救…”
他的呓语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混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瘦弱的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白天那充满喊杀声和死亡气息的噩梦中!
“世子!世子殿下!” 王太医脸色大变,慌忙上前按住朱高炽试图挥舞的手臂,“快!安神汤!快!”
侍女手忙脚乱地端来温热的汤药。
然而,朱高炽的挣扎更加剧烈!他猛地睁开双眼!那眼神涣散、空洞,充满了巨大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他死死抓住王太医的衣袖,声音嘶哑而尖利:
“血!到处都是血!娘…娘掉下去了!父王!父王快救娘啊!张叔…张叔他倒下了!好多箭…好多的箭!二弟…二弟在哭!他在喊娘!救救他!快救救他——!”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挣脱了王太医的压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无助!他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和混乱彻底吞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噗——!”
一口暗红的、带着血块的鲜血,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朱高炽口中喷出!如同凄厉的血花,溅洒在洁白的锦被和他苍白如纸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世子——!” 王太医和侍女们发出绝望的惊呼!暖阁内瞬间乱作一团!
朱高炽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咳嗽着,喷溅出更多的血沫,随即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气息瞬间微弱到了极点!那刚刚才被母亲从鬼门关拉回的生命之火,在这巨大的精神冲击和悲痛之下,再次…摇摇欲坠!
**五、 暗夜棋动:烬中火起**
庆寿寺,后山禅院。
黑暗依旧浓稠如墨,风雪拍窗的呜咽声不绝于耳。
道衍枯坐于蒲团之上,如同一截失去生机的朽木。那盏熄灭的青灯,残留的灯芯早已冰冷。
禅房的门再次被无声推开。那个如同影子般的手下悄然而入,跪伏在黑暗中,声音压得极低:
“师尊,王府已动。‘黑鸦卫’封锁内外,丘福掌内查,朱能控外防。王爷…疑心深重,杀意冲天。二公子朱高煦…醒来后狂性大发,持械伤人,被囚于偏殿。世子朱高炽…听闻其弟嘶吼,惊惧交加,旧疾复发,再次呕血昏迷…命悬一线。”
黑暗中,道衍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的蒲团边缘,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叩击了三下。如同落子的声音。
“…内查…外防…” 道衍干涩的声音如同枯叶摩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疑云密布…杀心炽盛…好…很好…”
他顿了顿,那深陷的眼窝里,幽光微微闪烁。
“…幼狼…惊笼…病虎…垂危…”
“…这王府的余烬…烧得…比预想的…更旺了…”
“师尊,” 黑影的声音带着一丝请示,“‘影子’回报,已按师尊吩咐,将‘内应’痕迹…巧妙引向…王府长史…葛诚…及其心腹内官…黄俨处…此二人,素与朝廷有旧,且…曾多次非议王爷‘擅权’…”
“葛诚…黄俨…” 道衍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念两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他枯瘦的手指停止了叩击。
“…不够…”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如同冰珠落地。
“…火…还不够旺…”
“…让‘影子’…再加一把柴…”
黑影微微抬头,似有不解。
道衍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冰冷而缥缈:
“…去…将王妃…下山前…曾秘密见过…葛诚…并托付其…保管一紧要‘信物’(子虚乌有)的‘风声’…放出去…务必要…让‘黑鸦卫’…‘恰巧’…听到…”
黑影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师尊的狠辣!王妃薨逝,若再传出她下山前曾与“内应”嫌疑人秘密接触,甚至托付“信物”…这无异于在朱棣熊熊燃烧的怒火和猜忌之心上,泼下滚油!
“诺!” 黑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迅速领命,再次融入黑暗。
禅房重归死寂。
道衍缓缓闭上双眼,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那熄灭的青灯旁,冰冷的余烬之下,仿佛有新的、更加炽热而危险的火焰,正在他冷酷的算计中…悄然引燃。一句微不可察的低语,消散在风雪呜咽声中:
“…修罗泣血…稚子惊魂…”
王府内,“黑鸦卫”如同鬼魅般穿梭,气氛愈发紧张压抑。丘福亲自坐镇指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而朱能则加强了王府外围的警戒,士兵们如临大敌。
朱高煦在偏殿内依旧疯狂地咆哮着,手中的铜片已被鲜血染红,他的力气渐渐耗尽,但眼中的凶戾却丝毫未减。
承运殿内,朱棣的脸色愈发阴沉,他能感觉到这一切背后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突然,一名“黑鸦卫”匆匆来报,说听到传言,王妃下山前曾秘密见过葛诚并托付“信物”。朱棣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霜,他冷哼一声,“好啊,看来这内鬼藏得够深!”他当机立断,“丘福,即刻将葛诚和黄俨拿下,严加审问!”丘福领命而去,一场更大的风暴在王府内悄然掀起,而道衍在庆寿寺中,嘴角微微上扬,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