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城的沙砾永远带着铁锈味,乐爷蹲在城墙根下,用竹棍拨弄着半块被土狗吐出的发霉饼子。
远处的厮杀声像受潮的鞭炮,闷闷地响,间或传来战马的哀鸣,那声音像狗剩临走时,家里那头老黄牛被拖去屠宰场时的低哞。
“狗剩,你娘蒸的饼子……” 他含糊地嘟囔着,涎水顺着嘴角滴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
竹棍不经意间戳到墙缝里的铜钱,那是去年中秋狗剩寄回来的铜钱,说是自己的第一枚饷银,能辟邪,绳头还系着儿媳搓的红绳。
三年前的甘州城,秋霜比往年来得早。
农活干完的狗剩穿了皂色褂子,发现第三块补丁缝反了,他摸着后脑勺傻笑:“娘,战场上分不清前后,这样挺好。”
乐爷蹲在门槛上砸烟袋锅,烟袋油子蹭在狗剩肩甲上,“臭小子,活着回来就成,别想着啥军功不军功的。”
儿媳抱着襁褓站在门边,襁褓里的孩子刚满百日,还不知道爹要去打仗。
狗剩弯腰亲了亲孩子的额头,转身时腰带扣上的铜铃响了一声,那是乐爷用牛骨刻的,也说是能镇邪。
“有爹娘和媳妇的护身符在,放心,没事。”狗剩嘿嘿一笑。
甘州之战爆发时,乐爷正在染布坊染拥军的红布。
炮声震得靛蓝染料泼了一身,他跌跌撞撞跑到城墙边,看见狗剩的部队正往城西增援。
远远地,他看见那枚铜铃在阳光下晃了晃,像颗流星划过灰扑扑的天空。
狗剩临走前那晚,乐爷蹲在油灯下给他补甲胄。
第三块补丁缝到一半,针脚突然歪了,油灯芯爆了朵花,映得狗剩肩甲上的虎头刺青忽明忽暗。
“爹,这饼子真香。” 狗剩攥着乐爷塞的粟米饼,饼里掺了半块偷藏的羊油,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他腰间铜铃晃了晃,乐爷没说话,指甲深深抠进甲胄缝隙,发现里面没有缝着干粮,这不合行军的规矩,像是知道有去无回一般。
甘州城西的沙丘像被劈开的馒头,狗剩的部队刚扎营,党项人的铁骑就如黑潮般涌来。
乐爷躲在断墙后,看见儿子的皂色褂子在沙雾中飘了飘,忽然想起他小时候偷穿自己的旧鞋,深一脚浅一脚追着骆驼跑。
却迟迟不见早埋伏在城外的援军放箭,乐爷攥紧竹棍,指甲缝里渗出血来,却看见狗剩转身时,腰间铜铃被箭杆撞得粉碎。
......
战后的乱葬岗飘着新鲜的血腥气,乐爷在第七具尸体旁停下。
狗剩后颈的三棱箭没至箭羽,手里还攥着那块护身符,至死没有松手,乐爷偷偷缝进衣服里的饼上羊油早被血浸透。
他想起儿媳蒸饼时,狗剩总说 “多放点盐,战场上有力气”。
仵作来验尸时,马蹄溅起的沙砾扑在乐爷脸上。“乐老哥节哀,狗剩是英雄。”
他袖口的银锭子晃得人眼疼,“朝廷追封他百夫长,抚恤金明日就到。”
乐爷盯着他靴底的血渍,那颜色和狗剩饼子上的一模一样,突然想起上月在酒肆听到大人们窃窃私语的 “钓鱼就得用香饵打窝”。
“谢大人。” 乐爷弯腰磕头,额头撞在狗剩的甲胄上,发出钝响。
他闻见仵作身上的沉水香,混着军粮的霉味,突然想笑。
原来最香的饵,是拿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的父亲儿子的命做的。
指甲抠进掌心,却硬生生把骂声吞回肚子里,身后站着的,是狗剩那些睁着眼的弟兄,抚恤金还没拿到,不能断了活路。
夜风卷着军粮的碎屑掠过坟头,乐爷摸出怀里的铜钱,红绳早断了,铜钱上还沾着狗剩的血。
他想起儿子临睡前说的 “打完仗回家看娃”,如今娃才满周岁,却要对着块木头喊爹。
“狗剩啊,” 他对着月亮晃了晃铜钱,“你说这军功章,能换你回来不?”
沙砾打在脸上,比刀割还疼,可乐爷没哭,只是把铜钱塞进狗剩手心,用僵硬的手指掰了掰,让他攥紧些。
仵作的马蹄声由近及远,乐爷终于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马蹄声踏碎了甘州城最后一缕夕阳,官靴上的银锭子在暮色中晃成一片白,像狗剩咽气时翻白的眼。
朝廷追封狗剩为‘忠勇校尉’,乐爷将十锭抚恤银砸在坟前,惊起几只绿头苍蝇,耳边尤自响着“以后你也可以吃香喝辣了”的聒噪。
“吃香的?” 乐爷忽然抬头,脸上还沾着坟土,“这群狗日的尝过掺沙子的粟米没?狗剩他们啃了三天,拉出来的屎都是红的。”
又是马蹄声,原来是文官刘廿带人奉命来安抚家属情绪,乐爷却视若无睹。
“乐爷,你什么意思?见了本官眼都不抬?”刘廿面露不悦。
乐爷一眼瞅见他腰间的狼首纹玉佩,“没啥意思,就想问大人,诱敌的饵是不是得挑最肥的?我儿子这饵,够肥不?”
空气突然凝固,巡卫的刀出鞘半寸。
乐爷却笑了,笑声混着沙砾,像破风箱在响:“大人放心,小的懂规矩,烈属嘛……”
他抓起一捧沙,慢慢撒在银锭上,“就是这银子,沾了我儿子的血,花着烫手。”
刘廿猛地拨转马头,马鞭甩得噼啪响:“不识好歹的老东西!”
马蹄扬起的沙砾扑在狗剩的坟头,乐爷看见墓碑上 “忠勇” 二字被砸得模糊,像儿子临死前抓破的脸。
“怎会如此。” 乐爷轻声说,颓然坐在地上,惊飞了趴在尸体上的乌鸦。远处传来梆子声,三长两短,是丐帮的暗号。
黑影如夜枭落地,蒙面人盯着他手里的饼,“老丈你没事吧!”
乐爷也不回头,举起饼子:“这位兄弟,这饼子上的字,可是你们丐帮刻的?”
蒙面人摘下面巾,露出左颊刀疤:“老丈倒是眼尖。刘廿等人诱杀的是党项牧民,又让宋军背锅挑起战端,这事丐帮早查清楚了。”
乐爷的竹棍重重顿在地上:“我儿子就是那批宋军,他叫狗剩,后颈中了三棱箭……” 声音突然哽咽,“你们能让刘廿偿命不?”
刀疤汉子盯着他腰间的铜钱,忽然蹲下身:“老丈,想报仇?加入丐帮,咱们有的是法子治那狗官。”
他指了指乱葬岗深处,“看见那堆石头没?都是被刘廿害死的冤魂,丐帮早晚要让他拿命来填!”
乐爷望着漫天星斗,想起狗剩小时候问他 “爹,星星为啥不会掉下来”。
现在他终于知道 ,因为地上的冤魂太多,星星落下来会被血粘住,再也升不回去。
“好。” 他捡起竹棍,在狗剩的坟头画了个丐帮的青竹纹。
“我加入。但有个条件 ——” 他摸出怀里的铜铃残片,“得把这铃子挂在刘廿脖子上,听他喊一声‘疼’。”
刀疤汉子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枚青蜉纹徽:“乐老哥,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拿着这个令牌去怀远镇找丐帮。”
他指了指远处的沙丘,“你看,沙砾虽小,也能磨碎狼的牙。”
“我得走了。” 刀疤汉子拍了拍他肩膀,“老丈保重!”
乐爷最后望了眼狗剩的坟头,竹棍在沙地上划出一道血痕。
甘州的风卷起沙砾,吹得墓碑上的 “忠勇” 二字支离破碎,却吹不灭他眼里的火。
“狗剩,等着爹。” 他低声说,跟着刀疤汉子走进夜色。
竹棍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极了狗剩小时候跟着他学走路时,拐杖点地的 “嗒嗒” 声。
这一夜,甘州城的沙砾格外硌脚,却没人知道,有个老乞丐踩着沙砾,从甘州走到了横山。
他腰间的铜钱不再辟邪,却成了复仇的印记,而他手中的竹棍,终将变成敲碎狼头的打狗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