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
李维站在内堡区空旷的庭院中,声音在石墙间回荡,却只换来几声乌鸦的聒噪。
他又扬声喊了一遍:“格鲁?”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城堡里那些平日里总能听见些动静的仆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李维眉头紧锁,一种莫名的烦躁感自心底升起。
他转身快步走回一层大厅,这次没有迈上通往楼上的阶梯,而是在一楼的各个房间搜寻起来。
食堂的橡木长桌上,餐盘狼藉,食物早已冰冷,甚至有些已经散发出淡淡的馊味儿,有苍蝇在盘旋,仿佛宴席准备到一半便被骤然打断。
厨房的灶台大敞四开,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炖煮的肉块凝固在灰白色的油脂中,旁边的案板上,切了一半的蔬菜孤零零地躺着,菜刀随意地插在一旁。
他甚至推开了平日里绝不会踏足的军械库和铁匠铺。
军械库的兵器架歪斜,几件常用的长剑和盾牌不翼而飞,地上散落着几支箭矢。
铁匠铺的炉火早已熄灭,冰冷的铁砧上,还放着几块未锻打完成的铁胚,旁边是一柄孤零零的铁锤。
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仓皇与混乱,好像这里的人是在极度惊恐中匆忙“逃离”,连基本的收拾都来不及。
越找,李维的心越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黑荆棘堡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最终,在城堡最偏僻的角落,一间尘封许久、几乎被遗忘的小教堂里,李维找到了格鲁。
那个平日里总是精明干练,嘴角习惯性挂着市侩笑容,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矮小男人,此刻却像一滩失去骨架的烂泥般瘫坐在冰冷的长椅上。
他的背佝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厉害,头深深垂着,双目无神,呆滞地望着前方布满蛛网的、褪了色的十字架。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颓废与死气,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了躯壳。
看样子,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久到身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肩头甚至还有一片枯叶。
李维的脚步在教堂门口顿住了。
看到格鲁的一瞬间,李维松了一口气。
但他的心脏,很快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埃蒙老师的话语,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中盘旋不休。
“动手脚的人,要么,是格鲁,要么,就是你的那位继母,凯瑟琳!”
格鲁……
这个在他人生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除了老师之外,唯一一个认可他才能的人!
在黑荆棘堡的这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日子里,格鲁虽然性格古怪,说话尖酸,偶尔还会因为各种开销而大声抱怨李维的“败家”,但对他的照料,却称得上无微不至。
两人时常会就魔法理论的艰深之处、符文构造的奇妙、炼金术的禁忌与可能,聊得热火朝天,浑然忘却时间。
李维甚至一度觉得,那种感觉,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朋友。
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更不敢相信,会是格鲁,这个与他分享过无数秘密和心得的人,瞒下了那些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信件。
他图什么呢?截下那些信,对他格鲁有什么天大的好处?让他失去那些远方朋友的慰藉,对格鲁又有什么益处?
李维实在想不通!他宁愿相信是凯瑟琳那个女人从中作梗。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与不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不带上丝毫的质问。
“格鲁?”
他试探着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显得有些突兀。
长椅上的人影,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格鲁?”李维又叫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
格鲁那空洞的眼珠,总算极其迟缓地转动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落在了李维身上,但依旧没什么焦距,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李维少爷?”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几天几夜没喝过水,也像是喉咙里塞满了沙砾。
“是我。”李维定了定神,快步走到他面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甚至挤出一个笑容,“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找了你半天,城堡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了呢。”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几乎要将他逼疯的问题:“格鲁,最近……有没有人给我寄信过来?”
格鲁麻木的眼神中,似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盯着李维,看了好一会儿,久到李维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久到李维的心又一点点沉下去。
然后,他才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
那两个字,清晰无比。
格鲁微微抬了抬眼皮,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肯定:“如果有人给少爷您寄信,吾一定会第一时间送到您的手上。绝无错漏。”
砰!
李维那颗高高悬着的心,瞬间砸回了肚子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与轻松,如同决堤的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感觉眼前有些发黑,双腿一阵发软。
他猛地扑上前,也顾不上格鲁身上那厚厚的灰尘和莫名的异味,紧紧抱住了格鲁那瘦弱得有些硌人的肩膀,声音都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和哽咽。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不是你!”
“我就知道!”
李维语无伦次地呢喃着,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那一定是凯瑟琳干的!一定是她那个恶毒的女人!除了她不会有别人了!”
被李维突然抱住的瞬间,格鲁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剧烈一颤。
那颤抖只持续了一刹那,便迅速平息了下去,快得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任由李维抱着,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得近乎呆滞的表情,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复杂难明的东西在飞快地掠过,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片刻后,格鲁伸出干瘦的手,轻轻推开了李维。
在李维带着些许茫然和不解的目光中,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提线木偶。
然后,对着李维,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头几乎要垂到膝盖。
“李维少爷,是吾失职。”格鲁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生疏的恭敬,“仆人之中,混进了其他势力的探子,这是吾这个管事的罪责。”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气:“不过请少爷放心,吾很快就会让黑荆棘堡,重新热闹起来的。”
李维愣住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探子?”
他震惊地看着格鲁,一时间忘了去追究信件的事情。
李维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城堡里竟然有探子?什么时候的事?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一瞬间,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难怪!难怪从昨天到今天,一个仆人的影子都见不到!难怪城堡里一片狼藉!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带着几分不确定,试探着问道:“是……是老师?是埃蒙老师他……他把那些仆人……赶走了?”
格鲁缓缓抬起头,看着李维那张带着几分天真和恍然大悟的脸,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赶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的……那些无论是否忠诚的,无论是否无辜的,甚至就连像是希兰那些被早早赶出黑荆棘堡的仆人们,都被“处理”干净了。
格鲁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是的,李维少爷。埃蒙大主教已经清理了那些不洁的存在……”
“啊……”李维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歉意和不安,“对不起,格鲁。老师他……他也是为了我好,脾气有时候是急了点,希望你不要介意。那些仆人毕竟也是你招来的……”
格鲁却没有回答李维的道歉,也没有看他。他避开了李维带着歉疚的眼神,目光投向了教堂那扇布满裂纹的斑驳彩色玻璃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
天知道,这里多久没有修缮了。
“埃蒙大主教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少爷您的授爵事宜。”格鲁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稳住了有些踉跄的步子,佝偻的背脊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挺直了几分。
然后,他再次对李维躬了躬身,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与决绝。
“吾向您承诺,李维少爷。”
“吾一定会为您,举办一场……前所未有,盛大无比的授爵仪式!”
说完,格鲁不再看李维一眼,转身,迈着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子,朝着教堂外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佝偻,却比刚才李维刚见到他时,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看着格鲁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教堂门口那片昏暗的光影中,李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
“格鲁!”
格鲁的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回头,只是侧着半边身子,仿佛在聆听。
“对不起……”李维的声音有些低落,带着浓浓的愧疚,“我不该……不该怀疑你。真的,对不起。”
空气中一片寂静,只有风从教堂破损的窗户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许久,才传来格鲁那沙哑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祝愿您,李维少爷……祝愿您的一切……”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