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杯子。
李维硬着头皮喝了一大口牛奶,那股子熟悉的腥味直冲脑门,让他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当场失态。
他强压下不适,放下杯子,看向埃蒙,终于问出了憋了许久的问题:“老师,您还没告诉我,您不是应该在圣庭处理教务吗?怎么会突然以国王特使的身份,跑到安瑟苏塔这种地方来给我授爵?”
埃蒙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锐利的目光扫过李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哼:“哼,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好父亲,格利亚!他不声不响,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就把你这个我辛苦教导多年的学生,远远打发到这穷乡僻壤!我要是不亲自过来一趟,给你撑撑场面,你这小身板,迟早要被周边的那些毒蛇给生吞活剥了!”
“也……也不至于吧……安瑟苏塔其实……还挺好的。”李维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他明白老师这是在替他鸣不平,心中不由一暖。
旁边的维罗妮卡优雅地放下酒杯,杯沿沾染了一抹鲜红,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用指尖轻轻抹去那点痕迹,然后用餐巾擦拭嘴角,声音甜美依旧,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就是啊,李维……里希特家族对你也太不公道了些。不过话说回来……”
维罗妮卡那双平日里总是习惯性眯着的血色眼瞳,此刻微微睁开了一些,瞳中闪烁着一种莫名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你当时,一定是被凯瑟琳那个贱人吓坏了,对不对?不然的话,怎么会连给我们写封信求助都给忘了呢?真是个小可怜。”
李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知道,老师和维罗妮卡都在用他们各自的方式关心着自己。
但维罗妮卡的话,却像一根细密的针,不偏不倚地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也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他当时……确实没有给他们写信求助。
不是忘了,更不是被吓坏了。
而是他自己想通了,或者说,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他爱自己的父亲格利亚,也爱那个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天才弟弟亚瑟……
他不想成为父亲的烦恼,更不想成为弟弟继承家族荣耀之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他走得那么仓促,那么干脆,不留一丝拖泥带水。
他原本的打算是,到了安瑟苏塔这个偏远之地,安顿下来之后,再慢慢和老师、和维罗妮卡联系,向他们解释一切。
可谁能料到,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他焦头烂额,疲于奔命,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时间和心力去静下心来做这些。
自然而然地,写信这件事,也就被他彻底抛到了脑后。
想到这里,李维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
他想起了在离开里希特庄园前,他曾满怀期待地寄出的那些信件,以及那些他亲手制作的、饱含心意的小玩意儿。
那些曾经与他通过书信往来,分享知识与见闻,倾诉喜怒哀乐的笔友们……直到现在,一个给他回信的都没有。
看来,在他离开里希特庄园的那一刻起,在那些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眼中,他就已经是一个被父亲格利亚彻底放弃的弃子了。
一个……再也没有任何结交价值的废物。
这种认知,让他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埃蒙是何等人物,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情世故没见过,只一眼,就敏锐地看出了李维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与不甘。
他放下手中的面包,目光温和却不失威严地看着李维,问道:“在想什么呢,李维?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牛奶不好喝吗?”
李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心中的困惑与忧虑说了出来,他相信老师能给他答案。
“老师,其实……我在离开庄园前,给一些……一些朋友寄出过信,还有一些小礼物……”
埃蒙和维罗妮卡都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着李维的讲述。
维罗妮卡端着酒杯的手指,在听到“一些朋友”时,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但她脸上的笑容依旧甜美。
李维将给每个人回信的大致内容,以及随信附上的那些他精心制作的小玩意儿,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埃蒙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李维,关于这件事,你可能想错了方向。”
他伸手指了指露台之外,安瑟苏塔城的方向,继续道:“我昨天入城的时候,你看到了那些在街道两旁围观的民众吧?他们的眼神,你注意到了吗?”
李维点了点头,那些场景还历历在目。
“在此之前,安瑟苏塔这个地方,恐怕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神职人员施展过如此大规模的神术,来彰显光明教廷的威严与神恩了。”埃蒙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久而久之,除了那些每周固定前往教堂进行祈祷的虔诚信徒,很多人,恐怕连神的存在都开始怀疑,甚至淡忘了。他们不再敬畏神明,不再遵守教义。”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信念与死后的平和,他们更愿意去追逐眼前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利益,甚至不惜为此,将自己的灵魂投入混乱与黑暗的漩涡之中。”
埃蒙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李维,继续道:“但是,在我昨天施展了神术之后呢?那些人,他们亲眼目睹了神迹,为神的力量所倾倒,为神恩所折服。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重新回归吾主的怀抱,重新捡起那些被遗忘的教义,学会友爱互助……即使是那些心中怀有罪恶念头的人,也会因为畏惧地狱的惩罚,而暂时收敛自己的言行……当然,这种效果,最多,可能也就管用几年而已。”
李维皱起了眉头,眼中充满了不解,他有些困惑地问道:“老师,您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和我的信有什么关系?”
埃蒙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作为我的学生,这些年来,你和维罗妮卡,应该都听我讲过不少关于那些神职人员背地里的龌龊事吧?”
李维和维罗妮卡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那些人,他们嘴上喊着对神的虔诚,打着神的名义,背地里行的却是违背教义、中饱私囊、损害民众利益的勾当。”埃蒙的声音冷了几分,“长此以往,自然会让越来越多的人,对教廷失望,不再相信神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我,与其他几位红衣大主教,乃至那些虔诚的圣徒与圣殿骑士们,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虔诚,也难以扭转局面。”
“因此,这一任的教皇陛下,才会定期召开教区会议,提拔一些真正虔诚、品格高尚、并且为教廷或世人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主教。同时,他也会在圣庭亲自接见那些远道而来的、虔诚的信徒们,并为他们赐下神福……”
李维低头沉思着,埃蒙的话像一把钥匙,缓缓打开了他心中某个被尘封已久的角落,一些模糊的念头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带着几分不确定,试探着,说出了一个名字。
“格鲁……?”
“……孩子,看来你还不算太笨。”埃蒙赞许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仿佛在说“孺子可教”。
“格鲁……或许有他自己的考量和原因,拦下了那些本该寄到你手中的信件。”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那些信件,从一开始就没能成功寄出里希特庄园。”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这都只是我的猜测——动手脚的人,要么,是格鲁,要么,就是你的那位继母,凯瑟琳!”埃蒙的语气变得肯定。
“你和那些笔友们多年以来培养下来的情谊,我相信,他们不至于真的会对你在里希特庄园的遭遇和告别,表现得如此冷漠,视若无睹。”
“所以,李维,这件事,你需要亲自去查明真相。不要轻易被表象所迷惑,也不要过早地对人心失望。”说到最后,埃蒙的目光变得格外认真,他凝视着李维,希望自己的这个学生,能够尽快地成长起来,学会独自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李维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埃蒙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对着埃蒙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坚定:“谢谢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要离开露台,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验证老师的猜测。
“等等!”
一只纤细却充满了不容抗拒力道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维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维罗妮卡那张带着“和善”到令人毛骨悚然笑意的脸庞。
“哦?”维罗妮卡笑吟吟地开口,声音甜得发腻,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与危险,“原来你当时,还知道给‘其他的人’写告别信啊?我还以为,你的世界里,只有那些冰冷的零件和木头呢。”
李维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全身,他慌忙想要解释:“我……我那不是……我只是……”
话还未说完,维罗妮卡已经优雅地站起了身,她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实质般的危险气息,那双平日里总是眯着的血色眼瞳,此刻也彻底睁了开来,瞳孔深处仿佛有漩涡在旋转,紧紧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露台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埃蒙则优哉游哉地又给自己切了一块面包,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幕已经上演了不知道多少年,却依旧百看不厌的“小游戏”,嘴角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看来,今天的早餐,还没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