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齑粉,如同被风吹散的余烬,在刑讯室污浊的空气里,缓缓飘落。
刚才的怒吼,已是他这些天的本能反应。
巴特尔被铁链吊在半空,意识已经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模糊。
他恍惚间,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
是幻觉吗?
人在死前,总会看到些、听到些最想念的东西。
他努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皮,试图透过血污和汗水,看清眼前的一切。
那片恐怖的黑雾正在散去,一道修长的身影,就站在那堆代表着死亡的灰烬里。
黑发,黑瞳。
身形依旧单薄,却又站得笔直,像一杆刺破黑暗的枪。
“李……维?”
巴特尔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不确定。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此刻正在地狱里做梦。
李维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静静地看着被吊在半空的巴特尔。
他抬手。
“铿锵!”
悬吊着巴特尔的铁链,应声而断。
巴特尔沉重的身体,直直地向地面摔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和冰冷的石砖来一次亲密接触时,一个并不算宽阔,却异常稳固的怀抱,接住了他。
是李维。
巴特尔的脑袋靠在李维的肩上,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带着点书卷气的清冷味道。
是真实的。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
巴特尔刚想开口,一股巨大的力量感和安全感,瞬间包裹了他。
他顾不上自己身上那些撕裂般的疼痛,也顾不上那些还在流血的伤口,反手一把抓住了李维的胳膊,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双眼死死地盯着李维,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那群混蛋!威廉·德里克!还有奥古斯都那两个主教!他们……他们人呢?!”
巴特尔的问题,如同连珠炮一般砸来。
“我已经让我最信任的亲随,快马加鞭赶去里希特庄园了!他会把这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格利亚叔叔!”
李维任由他抓着,没有说话。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在脱困的第一时间,关心的全是别人的安危。
真是个……蠢货。
“我没事。”
李维开口,声音平淡。
“先把你放下来再说。”
他扶着巴特尔,让他靠着墙壁坐下。
确认李维真的毫发无损,巴特尔紧绷的神经才猛地一松。
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闷哼一声,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滑落。
但他没有叫喊。
巴特尔咬紧牙关,双手摸索到自己身后的肩胛骨位置。
在那里,有两根造型奇特的钉子,深深地没入了他的骨肉之中。
钉子通体由圣银铸造,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尾端还镶嵌着一小块净化过的水晶,正散发着微弱的白光。
悲悯之戒。
名字好听,但却是光明教廷专门用来对付拥有战气的战士和骑士们的刑具,一旦钉入要害,就能彻底封锁住体内战气的流转,让一个勇猛的战士,变得和普通人无异。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玩意儿居然用到了我身上……”
巴特尔深吸一口气,右手猛地抓住左肩上的钉子尾部。
肌肉,瞬间绷紧!
青筋,在他粗壮的胳膊上暴起,如同盘踞的虬龙!
“噗嗤!”
他硬生生地,将那根带着倒钩的钉子,从自己的肩胛骨里,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血肉翻卷,碎骨和鲜血一同被带出。
整个过程,巴特尔的身体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愣是没吭出半点声音。
他将那根血淋淋的钉子扔在地上,没有片刻停歇,又伸手抓向了另一根。
李维就那么看着他。
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只是骤然回头,冰冷的目光,落在了门口那个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的牧师塞缪尔身上。
“你。”
李维的声音,冷得掉渣。
“还愣着干什么?”
“啊?!我……我……”
塞缪尔被这一眼看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哆哆嗦嗦地举起双手,开始吟唱起治疗的神术。
“仁慈的圣光啊,请垂怜您迷途的羔羊,以您的光辉,抚平他的伤痛……”
柔和的白色光芒,从塞缪尔的手中涌出,如同流水一般,覆盖在巴特尔血肉模糊的后背上。
“噗嗤!”
巴特尔也在此刻,拔出了第二根锁魂钉。
剧痛与神术的治愈感同时传来,让他整个人都虚脱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塞缪尔不敢停下。
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像一把刀子,始终悬在他的脖子上。
他拼命地压榨着自己体内本就不多的神力,直到脸色变得惨白,双腿一软,虚脱地坐倒在地。
巴特尔后背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此刻已经停止了流血,并且有了缓慢愈合的迹象。
“走。”
李维看了一眼巴特尔,吐出一个字。
巴特尔撑着墙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不。”
他摇了摇头,拒绝了。
李维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看着巴特尔,看着他眼神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犹豫。
李维明白了什么。
他挥了挥手。
一直如同雕塑般站在阴影里的卡萨,瞬间会意。
他如同鬼魅般,飘到塞缪尔身后。
塞缪尔只感觉后颈一凉,随即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卡萨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将昏迷的塞缪尔扛在肩上,转身,几个闪烁,便消失在了地牢深处的黑暗里。
现在,这间充斥着血腥与腐臭味道的刑讯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火把在墙壁上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光影摇曳,将墙上那些狰狞的刑具,映照得如同活过来的恶鬼。
“为什么?”
李维问。
“我不能走。”
巴特尔的声音低沉,却很坚定。
“如果我今天就这么消失了,你猜奥古斯都那个老混蛋,还有宗教裁判所那帮疯子,会怎么做?”
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会给里维斯家族,扣上一顶‘包庇异端’、‘与邪恶为伍’的帽子。”
“我的失踪,就是最好的罪证。”
“到时候,他们会用最‘正义’的手段,把我的家族,连根拔起。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那还没成年的妹妹……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不能连累他们。”
巴特尔顿了顿,他看着李维,眼神变得格外认真。
“你跟我说实话,那些人……奥古斯都他们,是不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知道李维懂他的意思。
李维摇了摇头。
“他们都死了。”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想到某个明明被放任离开,却依旧执拗地留在自己领地的骑士,李维顿了顿,正想开口说出,却觉得没必要。
于是,就干脆闭口不提。
……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巴特尔感到太过不可思议。
虽然依旧震撼,但他早就见识过李维身上那股强大到不讲道理,又邪乎到让人心悸的力量。
李维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的信,都送出去了吗?”李维忽然问。
“送出去了。”
巴特尔点头确认。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教廷是个庞然大物,李维。这次你杀了他们这么多人,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可以的话……你去找埃蒙大主教吧!你的老师,他……”
“够了!”
李维打断了他的话。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李维身上那股刚刚缓和下去的气息,再一次变得冰冷刺骨。
刑讯室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几度。
他的声音,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今后,如果还有人敢去找我。”
“或者找我家人的麻烦……”
“那么,他们就会死!”
那不是威胁,而是一种宣判。
一种对未来既定事实的陈述。
话说出口,李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那股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暴虐情绪,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因他突然发火而愣在原地的巴特尔,语气缓和了些。
“抱歉。”
“我刚才……有些激动了。”
李维别过头,声音低了下去。
“还有……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对不起。”
巴特尔愣了片刻。
他看着李维那张带着歉意,却依旧显得有些阴郁的侧脸,忽然咧开嘴,笑了。
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李维的肩膀上。
“说什么屁话呢!”
“我们是兄弟!兄弟之间,不说这个!”
李维沉默了。
他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那份属于巴特尔的,带着温度和力量的触感。
良久。
他才重新开口,语气又恢复了那种特有的,带着点嫌弃的阴阳怪气。
“你想继续待在这里,随你便。”
“不过,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先找个地方,换身衣服。”
李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捏了捏鼻子。
“你身上……快臭得要命了。”
“至于里维斯家族的麻烦……”
李维的目光,再次投向地牢外那无尽的黑暗。
“我会解决的。”
……
夜色,如同一块被浸透了墨汁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麦隆小镇外的荒野上。
一列由三辆马车组成的小小车队,正在崎岖的主道上缓缓行进。
与寂静的荒野截然相反,中间那辆马车的车厢里,却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兴奋而热烈的气氛。
“天呐!我们真的要回去了!回去侍奉李维少爷!”
一个年轻的仆从,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要在北地的庄园里喂猪了!凯瑟琳夫人把我们赶走的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
“嘘!别提那个女人的名字!”
另一个年长的仆人立刻制止了他,但随即也咧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
“还是格利亚大人英明!大人心里,始终记挂着李维少爷,也记挂着我们这些老家伙!”
“就是!李维少爷多好的人啊!我刚到庄园那会儿,打碎了一个花瓶,吓得要死,还是少爷替我顶了罪,只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碰倒的!”
“我记得!我记得!少爷还偷偷塞给我好几本识字的书,让我晚上自己学!”
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诉说着李维曾经的恩惠。
这些被凯瑟琳以各种由头放逐出去的仆从,如今被格利亚一纸调令,从各个偏僻的角落里召回,重新去侍奉他们心中那位最好的少爷。
对他们而言,这不啻于一次新生。
“都冷静点!”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试图维持秩序。
是道格拉斯的侄子,利奥。
他努力地板着脸,学着自己叔叔那副严肃的模样。
“我们还没到安瑟苏塔,一切都还有变数。都打起精神来!”
话虽如此,他嘴角那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弧度,却彻底出卖了他。
“得了吧,利奥!你小子才是最高兴的那个吧!看你那嘴,快咧到耳朵根了!”
众人一阵哄笑,利奥也绷不住了,挠着头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拿起一个水袋,从车厢里探出头。
“我去后面看看那位老先生。”
他跳下马车,走向车队的最后一辆,那是一辆装着杂物的板车。
板车的一角,蜷缩着一个老人。
老人衣衫褴褛,满脸皱纹,身上裹着一张破旧的毯子,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他是车队两天前在路上遇到的,自称是从教国逃难出来,要去麦隆投奔自己当木匠的三儿子。
利奥看他可怜,便做主让他搭了顺风车。
“老先生,喝口水吧。”
利奥将水袋递了过去,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受宠若惊的惶恐,他哆哆嗦嗦地接过水袋。
“谢谢……谢谢你,善良的小老爷……”
他的声音,干瘪而沙哑,像是漏风的风箱。
“不用客气。”
利奥摆了摆手,语气轻松。
“等到了麦隆,找到您的儿子,日子就好起来了。”
“是……是啊……”
老人连连点头,感激涕零地将水袋还给利奥。“
圣光会保佑您和您的主人的……”
利奥笑了笑,转身跳回自己的马车。
他没有注意到。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身后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老人,那张布满了惶恐与感激的脸,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原本浑浊的双眼,变得锐利如鹰。
他伸出舌头,缓缓舔过干裂的嘴唇。
那眼神,不是在看前方的道路,而是在审视着一车即将被送上祭坛的,毫无察觉的羔羊。
嘴角,勾起一个嗜血的,残忍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