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黄昏来得突然,夕阳像一颗熟透的柿子,沉甸甸地挂在天边,将黄土高原染成一片血色。墨寒拉了拉头上破旧的羊肚毛巾,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他佝偻着腰,刻意模仿着当地农民特有的走路姿势——左脚有些跛,据说是年轻时摔下山崖落下的毛病。
\"老哥,前面可是刘家坳?\"墨寒操着一口刻意学来的陕北口音,向路边放羊的老汉打听。
老汉眯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面孔:\"你去刘家坳做甚?\"
\"寻亲哩。\"墨寒拍了拍肩上鼓鼓囊囊的褡裢,\"给表叔送点粮食。\"
老汉摇摇头,鞭子指向西边:\"早没刘家坳咧,上个月白狗子来扫荡,人都跑光咧。\"他压低声音,\"你要寻人,往沟里走,看见三棵歪脖子枣树就往右拐,土崖下有眼废窑......\"
墨寒道了谢,心跳如鼓。按照他知道的消息,夏婉带着四个孩子应该就藏在这一带。
半年前他放跑了妻子夏婉和赵政委,他就和她失去了联系。这些日子,他几乎踏遍了半个陕北。
天色渐暗,墨寒找到了那三棵歪脖子枣树。他强压下激动,向右拐进一条几乎被杂草掩盖的小路。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在寂静的黄土沟壑中格外刺耳。
土窑比想象中隐蔽,窑口用树枝和茅草巧妙伪装,不走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墨寒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击窑口的石板——三长两短,是他们当年的约定。
窑内一阵窸窣,然后是拉枪栓的清脆声响。
\"谁?\"夏婉的声音透过土墙传来,比记忆中沙哑了许多。
\"卖针线的。\"墨寒低声回应,喉咙突然发紧。
一阵沉默后,窑口的伪装被慢慢移开。昏暗的光线中,夏婉端着一把老式步枪,枪口稳稳对准他的胸口。她比上次见面瘦了一圈,鹅蛋脸变成了尖下巴,唯有那双杏眼依然明亮如星。
墨寒缓缓摘下头巾:\"是我。\"
夏婉的瞳孔骤然收缩,枪口微微颤抖,却没有放下。她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一把将墨寒拽进窑内,迅速恢复了窑口的伪装。
土窑低矮潮湿,角落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四个孩子蜷缩在土炕上。最大的小墨已经十二岁,警觉地坐起身,把弟弟妹妹护在身后。最小的小星和小鹤五岁,揉着惺忪的睡眼往姐姐怀里钻。
\"你疯了吗?\"夏婉压低声音,眼中交织着惊喜与愤怒,\"还不赶快回上海去!\"
墨寒贪婪地注视着孩子们的面容,喉结滚动:\"我放心不下你们。\"
\"我们很好!\"夏婉打断他,手指紧紧攥着枪托,\"明天一早你就回去,这边太危险了。\"
墨寒摇摇头,卸下肩上的褡裢:\"我留下。我已经安排好了,等风声过去——\"
\"什么风声?\"夏婉冷笑一声,\"你看看外面什么形势?白匪天天清乡,昨天东沟又枪毙了七个人!\"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知不知道你的脑袋值多少钱?\"
土炕上,小星突然挣脱姐姐的怀抱,光着脚丫跑到墨寒面前,仰起小脸:\"伯伯,你有糖吗?\"
墨寒蹲下身,与儿子平视。上次见面时儿子还不会完整说话,现在却已经能清楚表达需求了。他颤抖的手指轻抚过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伯伯没带糖,但有这个。\"他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硬得像石头的麦芽糖。
小星接过糖,突然凑近墨寒的衣领嗅了嗅,眼睛一亮:\"爹!\"他脆生生地喊道,\"是爹的味道!\"
窑内一片寂静。夏婉手中的枪终于垂了下来。
小墨跳下土炕,小心翼翼地靠近,突然抓住墨寒的右手翻过来——虎口处一道月牙形的疤痕在油灯下清晰可见。那是三年前他教儿子削木头时不小心划伤的。
\"真是爹!\"小墨欢呼一声,扑进墨寒怀里。其他两个孩子也反应过来,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喊着\"爹爹\"。
墨寒紧紧搂住孩子们,鼻腔里满是泥土、汗水和孩子特有的奶香味。他抬头看向夏婉,发现妻子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
\"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小墨摸着墨寒粗糙的假胡须,好奇地问。
\"这样安全。\"墨寒轻声解释,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夏婉的背影,\"坏人认不出爹。\"
\"我们都梦见你回来了。\"次子小枫小声说,\"娘总说梦是反的......\"
夏婉突然转身,脸上泪痕未干:\"够了!都上炕睡觉去!\"她严厉地看着孩子们,又补充道,\"糖明天再吃,小心蛀牙。\"
孩子们不情不愿地松开墨寒,乖乖爬回土炕。
小墨临睡前还不停地回头张望,生怕父亲再次消失。
确认孩子们都躺下后,夏婉拽着墨寒来到窑洞最里面的隔间。这里堆放着少量粮食和几个包袱,应该是随时准备转移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夏婉压低声音质问,\"父亲知道你来吗?\"
墨寒握住妻子的手:\"他还不知道,我是来接你们的……\"
\"不可能!\"夏婉抽回手,\"带着四个孩子穿越封锁线?你我都知道有多危险!\"
\"留在这里同样危险!\"墨寒难得提高了声音,又立刻警觉地压低,\"我们的人已经盯上这片区域了,你们必须转移。\"
夏婉沉默片刻,突然道:“我要通知同志们尽快转移!”
墨寒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夏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所以上海的地下组织……\"
\"基本被破坏了。\"墨寒声音沉重,\"我是负责剿匪的。\"
油灯噼啪作响,窑外传来夜虫的鸣叫。远处隐约有狗吠声,不知是野狗还是巡逻队的军犬。
\"你明天必须走。\"夏婉最终说道,语气不容反驳,\"孩子们我会保护好。等形势好转……\"
\"我不会再离开你们了。\"墨寒打断她,声音轻柔却坚定,\"这半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当初放你们走。\"
夏婉的眼中闪过一丝柔软,但很快又恢复坚定:\"墨寒,你是国民党军人,是我们的敌人。\"
墨寒没有回答。窑洞另一侧传来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夹杂一两声梦呓。
\"至少……至少让我待几天。\"墨寒妥协道,\"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安全的藏身处。\"
夏婉刚要反驳,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两人同时绷紧身体,墨寒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手枪。
枪声又响了,这次更近了些。
夏婉迅速行动起来,从角落拖出几个包袱:\"叫醒孩子们,我们得换地方了。\"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早有准备。
墨寒帮忙收拾必需品,心中五味杂陈。他冒险千里寻亲,却可能给家人带来更大的危险。
看着夏婉瘦削的背影和孩子们熟睡的小脸,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坚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保护这个家。
小墨迷迷糊糊地被摇醒,看到父母紧张的神情,立刻明白了什么。他懂事地帮忙叫醒弟弟妹妹,小声安抚着被惊醒的小芹。
\"爹还走吗?\"小芹揉着眼睛问,小手紧紧抓住墨寒的衣角。
墨寒蹲下身,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爹哪儿也不去了。\"
夏婉闻言,投来复杂的目光。
窑外,狗吠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