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疾驰而去,枪声也由近渐远。梦雨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往日的记忆又涌现出来……
雨丝斜织,杭州车站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中。
梦雨攥着单薄的行李箱,站在月台上。她穿着蓝布学生裙,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看起来就像个刚逃难来的女学生。
“记住,你的任务是接近《申报》摄影记者沈墨。”药铺王掌柜压低声音,将一张照片塞进她手心,“他是军统的人,代号‘孤狼’。”
照片上的男人眉目清朗,正举着相机对着西湖按下快门。
“为什么选我?”她声音发抖。
王掌柜意味深长地笑了:“因为夏婉说……你最能让他心疼。”
墨寒也永远记得那个雨天。
他化名沈墨,在断桥边取景时,镜头里突然闯进一个撑油纸伞的姑娘。她蹲在残荷边捡掉落的课本,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睫毛上挂着水珠,像只迷路的雏鸟。
后来他才知道,这场“偶遇”排练了十七次。
“我叫柳梦雨。”她怯生生递来被雨水泡皱的书页,“先生能帮我拍张照吗?我想寄给老家的娘亲……”
他的镜头第一次颤抖了。
后来她故意落水,这一次她深深走进了他的心里。
当墨寒将他和梦雨的事汇报给上级时,军统杭州站站长把茶杯砸在墙上:“你疯了吗?那女孩来路不明!”
墨寒擦掉脸上的茶叶,婚戒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她只是个流亡学生。”
“学生?”站长冷笑,“我们查到她以前在哈尔滨……”
“够了!”墨寒掀翻桌子,“谁敢动她,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窗外,偷听的梦雨咬破了嘴唇。血珠滴在怀里的鸡汤中,像一朵绽开的梅花。
那晚她悄悄倒掉了汤——那里面混着日本特务给的慢性毒药。
天刚蒙蒙亮,墨寒就被厨房里瓷勺碰撞的清脆声响惊醒。
他披衣起身,看见梦雨正踮着脚搅动砂锅。晨光透过窗棂,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灶台上的红糖罐子敞着口,甜香混着米粥的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怎么起这么早?\"他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
梦雨耳尖微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昨天......咳血了。\"
那是他前夜为护住被盘查的同僚,生生挨了日本宪兵三记枪托。
砂锅里浮起一圈琥珀色的糖晕,她突然转身把脸埋进他胸口:\"以后受伤,要告诉我。\"
墨寒怔了怔,忽然低头吻住她沾着糖渍的指尖。
他总在深夜接到密电。
每当电报机\"滴滴\"响起,梦雨就抱着针线筐坐到书房门口。
她绣的并蒂莲帕子铺了满膝,耳朵却捕捉着里屋的动静——若是三长一短的敲击声,她便煮一壶安神的茉莉香片;若是两重一轻,就悄悄在玄关摆好染血的绷带和磺胺药。
某个暴雨夜,她撞见他正往腰腹缠纱布。
\"这次是哪里?\"她夺过药瓶时手在抖。
墨寒却笑了,沾血的手指突然在她眉心一点:\"太太好凶。\"
后来那件染血的衬衫,被她拆了裁成月事带——日本人的拷打让她每逢雨季就腹痛如绞,而墨寒永远记得在那些日子,把汤婆子裹上她绣的缠枝莲布套。
立冬那天,墨寒难得休假。
他牵着梦雨逛遍河坊街,在卖藕粉的摊前突然蹲下:\"上来。\"
\"做什么?\"
\"背我家太太看雪。\"
梦雨伏在他背上,看他的脚印深深浅浅烙在雪地里。行至断桥时,墨寒忽然说:\"当年在这里,我镜头里突然闯进个偷荷叶的傻姑娘。\"
她正要拧他耳朵,却听他轻声道:\"那是我这辈子唯一没算计过的事。\"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幅洇了水的老照片。
墨寒出任务失踪的第七天,梦雨当掉了自己的翡翠镯子。
她拿着钱去找青帮的人,却在赌场后巷被按在墙上。烟味混着酒气的嘴凑过来时,她摸到了发髻里的银簪。
\"沈太太好大的胆子。\"王掌柜的烟袋杆突然挑开歹徒的刀,\"为个男人连命都不要?\"
梦雨捡起滚落在地的婚戒,上面沾着血和泥:\"他能为我违抗军统,我为什么不能?\"
“放心,他死不了,我会想办法救他的!”王掌柜说。
墨寒后来安全回家后,他蹲在炭炉前,蒲扇轻摇,药罐里翻涌着黑褐色的苦汁。
梦雨裹着绒毯缩在藤椅里,看他笨拙地对照《本草纲目》往陶罐里添药材——当归、熟地、益母草,每一样都是他冒险从黑市淘来的。
\"别忙了。\"她伸手拽他衣角,\"大夫说了,我这身子……怀不了孩子。\"
\"大夫懂个屁。\"墨寒突然爆了粗口,扇子\"啪\"地拍在炉沿,\"上海广慈医院的德国专家说了,只要调理得当…...\"
话没说完,药罐\"咕嘟\"溢出泡沫,浇灭了炭火。满屋苦涩的蒸汽里,他红着眼眶把她冰凉的脚捂在怀里。
墨寒不知从哪捡回个缺角的瓷娃娃。
夜里执勤回来,总看见梦雨在灯下给那娃娃缝小衣裳。细密的针脚爬过棉布,她哼着童谣,调子软得像春日的柳絮。
\"今天张婶家的阿宝会叫娘了。\"某天深夜,她突然开口,手指抚过娃娃褪色的釉面。
月光透过窗纱,墨寒看见她脸上蜿蜒的水光。他沉默地脱掉外套,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泛黄的纸——全是领养档案,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红圈。
\"这个父母是小学教员…这个祖母在慈幼局做过厨娘…\"他声音沙哑,\"你喜欢哪个,我们明天就去见。\"
梦雨把脸埋进那堆纸张,泪水晕开了墨炭字迹。
墨寒突然带她去逛庙会。
糖人摊前,他非要老师傅照着他俩的模样捏个\"小囡\"。捏到一半,宪兵队的摩托轰鸣着掠过街口,他条件反射把她护在身后,糖人\"啪\"地摔碎在青石板上。
\"对不起…...\"他蹲下去捡碎片,手背青筋暴起。
梦雨却笑了,拈起沾土的糖块含进嘴里:\"甜的。\"
后来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芝麻糖、桂花糕,全捏成胖娃娃的形状。
这些点心都出自四马路孤儿院的厨房,他定期去教孩子们摄影,总把稿费换成奶粉和鸡蛋。
某个雪夜,墨寒浑身是血地撞进门。
梦雨抖着手给他缠上纱布绷带时,他突然抓住她手腕:\"要是我真回不来了……\"
\"那我就去领养十个孩子。\"她的声音比刀锋还冷,\"天天教他们往日本领事馆扔炮仗。\"
墨寒大笑牵动伤口,疼得直抽气,却把她沾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你要挑眼睛像我的!\"
然后就到了她假死的那一天,枪声惊飞满山乌鸦。
她倒在血泊里,看着王掌柜的枪口冒烟。她本该死的,如果王掌柜没有在最后一秒调转枪口。
“夏婉让我留你一命。”老头往她身下塞着血浆袋,“墨寒必须以为你死了,军统才会停止追杀。”
她疼得眼前发黑:“为什么…...帮我?”
“因为佐藤玩腻的女人……”王掌柜扯开她衣领,露出锁骨下的樱花花纹,“最适合当双面间谍。”
……
此刻,梦雨突然抓住前座靠背,指甲几乎掐进皮革:“你们早就知道,知道我被……”
夏婉从后视镜里看她,眼神平静得可怕:“那年我从佐藤实验室救出十二个女孩,只有你主动要求加入行动。”
墨寒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座位下的旧报纸——当时她“去世”《杭州日报》刊登的讣告:“沈夫人柳氏遇匪身亡”。
“你以为的巧合……”他声音沙哑,“都是夏婉的布局。”
梦雨听了,顿时明白自己永远比不上夏婉,她才是最适合墨寒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