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元年深秋,洛阳太初宫垂拱殿内,铜鹤香炉袅袅升起龙脑香。77岁的武曌斜倚在七宝檀木榻上,金线绣着牡丹的锦被掩住她的身躯。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几片枯叶掠过雕花窗棂,正落在她膝头摊开的《臣轨》卷轴上。
铜镜中映出她浮肿的眼睑,曾经锐利如鹰隼的双眸,此刻蒙着层灰白的翳影。耳际总萦绕着细碎的蜂鸣,连贴身女官的禀报都像是从深潭底浮上来的气泡,模糊不清。她下意识摩挲着榻边的碧玉如意,温润的触感提醒着自己,这具承载了无数权谋与野心的躯体,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殿角传来幽咽的琴声,是章五郎正在试奏新谱的《凤求凰》。琴弦轻颤间,武曌忽然想起初入宫时,太宗皇帝抚琴的模样。那时她正当二八年华,站在昭陵的松柏林里,听着《秦王破阵乐》的雄浑曲调,心中燃起的却是不输须眉的壮志。
\"五郎,《霓裳羽衣》的指法可练熟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久病的沙哑。
章五郎指尖微顿,起身行礼时广袖扫过青玉琴案。:\"回陛下,已能连贯成曲,只是气韵仍不及教坊乐师。\"
武曌望着殿外渐暗的天色,暮色将廊下的宫灯染成朦胧的橘色。她想起昨夜梦中,狄仁杰的身影立在洛水畔,手中捧着《论语》轻声诵读。那个总爱直言进谏的老臣,临终前的谏言仍在耳畔回响:\"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
\"明日起,御史台奏疏与户部账册,你先拟个折子呈上来。\"她忽然开口,手指点向案头堆积的黄麻奏章,\"朕要听听,你这几年,有没有长进。\"
章五郎猛地抬头,惊见女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是蛰伏在衰老躯壳下,从未熄灭的帝王威严。他扑通跪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臣...臣资历尚浅,恐负陛下重托。\"
\"怎么?想抗旨?\"武曌撑着榻沿坐直身子,锦被滑落露出暗绣蟠龙的明黄中衣。殿外突然卷起一阵狂风,将案上的奏章掀得哗哗作响,烛火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恍若当年金銮殿上叱咤风云的女帝重现。
章五郎,重重叩首,额角在青砖上磕出闷响:\"臣遵旨!万死不辞!\"
暮色彻底笼罩垂拱殿时,武曌又躺回榻上。听着渐远的脚步声,她望着帐顶金线绣的鸾鸟,恍惚间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则天门上接受百官朝贺,凤冠上的东珠在阳光下璀璨夺目。而此刻,唯有窗外的秋风,裹挟着洛阳城的万家灯火,轻轻叩响这扇见证过无数风云变幻的雕花木门。
章五郎踩着垂拱殿冰凉的青砖退下时,暮色已将洛阳城染成黛色。他攥着女皇御赐的象牙笏板,指尖在凹凸不平的纹路间摩挲,耳畔还回响着武曌沙哑的嘱托。
夜风掠过飞檐,惊起檐角铜铃,清脆声响中,某种蛰伏已久的欲望在胸腔里破土而出——那个总被称作\"五郎\"的影子,或许能成为搅动朝堂的风暴中心。
离宫的宫道上,章五郎瞥见西角门处三道身影一闪而过。他眯起眼睛,认出是太子李显的嫡长子李重任、身怀六甲的永泰郡主李仙蕙,以及武氏外戚武延基。这些天他常听说,这几个年轻人总爱聚在太液池畔的水榭谈天,却不知今日又在议论些什么。
水榭内,19岁的李重任正将青瓷茶盏重重搁在石案上:\"那对张氏兄弟不过是市井出身的娈童,竟能在朝堂指手画脚!\"17岁的永泰郡主抚着隆起的小腹,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前日章宗昌竟当着满朝文武羞辱我李家宗室,当真以为天下是他们兄弟的不成?\"武延基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劈开暮色:\"若不是祖母护着,我定要...\"
三人的怒喝声惊飞了栖在柳树上的夜枭。他们没注意到,对岸假山上的太湖石后,李重福正屏气凝神。这个太子庶子望着胞兄嫡子意气风发的模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的妻子正是章五郎外甥女,此刻正躲在回廊阴影里,将每句话都暗暗记下。
次日破晓,章六郎的尖啸声撕破上阳宫的宁静:\"反了反了!他们竟敢说陛下'老糊涂被妖男迷惑'!\"铜镜前,武曌握着鎏金簪子的手骤然收紧,镜中映出她暴起的青筋。章五郎跪地叩首,额角在青砖上撞出血痕:\"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分明是觊觎皇位!\"
太子李显跌跌撞撞奔进贞观殿时,武曌的玉如意已砸在蟠龙柱上,迸溅的碎屑划过他耳畔。\"看看你教的好儿女!\"女皇的手指指着他,\"当年李贤谋逆的教训还不够?\"李显瘫坐在地,看着母亲眼中跳动的怒火,仿佛看见二十年前被废黜时的场景重现。
暮色再次降临时,太子府陷入死寂。李重任望着窗外冷月,忽然听见母亲房内传来压抑的啜泣。他不知道,此时武延基正被禁军押往诏狱,永泰郡主抚着即将临盆的腹部,在寝宫内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而章五郎站在垂拱殿外,望着漫天星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场因宫墙漏语引发的风暴,或许正是他登上权力巅峰的契机。
李显跌坐在蟠龙纹榻上,指节死死抠住檀木扶手,连指甲缝里渗出血珠都浑然不觉。殿外更鼓声沉闷地响起,惊得他浑身一颤——这声音太像当年房州夜半的梆子,每一声都砸在他被流放的十三年噩梦上。
嫡长子李重任俊朗的面容、永泰郡主隆起的小腹、武延基年少气盛的模样,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旋转。那年在房州泥泞的土屋里,他搂着年幼的儿女躲避暴雨,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狼嚎,无数次在梦中惊醒,以为母亲派来的杀手已踹开房门。如今重回权力中枢不过数月,这来之不易的安稳竟要被几句激愤之语彻底碾碎。
\"太子殿下,陛下谴来的内侍奉诏。\"贴身宦官的声音像冰锥刺进耳膜。李显抬头,看见廊下持着明黄诏书的内官身影,恍惚间又回到被废黜的那一日,同样的暮色,同样的诏书,将他从万人之上打入尘埃。
寝殿烛火明明灭灭,李显的思绪却愈发混乱。他想起母亲处置李贤时的雷霆手段,想起薛家满门抄斩时的凄厉哭喊,更想起自己在房州时,每一封家书都要反复斟酌字句的谨小慎微。如今母亲那句\"好好管教\",何尝不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若不能给母亲一个满意的交代,太子之位、李氏血脉,甚至他自己的性命,都将化为齑粉。
更漏声渐密,李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的鲜血滴落在玄色衣袍上,开出妖异的红梅。他蹒跚着走到案前,抓起狼毫,墨汁在宣纸上晕染成狰狞的团块。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窗棂吱呀作响,恍惚间似有万千冤魂在哭号。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东宫传出惊人消息:少王李重任自尽于府中,永泰郡主夫妇暴毙内室。洛阳城的百姓望着送葬队伍扬起的白幡窃窃私语,却不知在东宫深处,李显正对着子女的灵位枯坐,手中握着染血的素绢,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半阙残词——那是他在房州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偷偷写下的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