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漆黑的海底,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浮游。每一次试图挣脱那粘稠的黑暗,都牵扯起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麻痹。左臂像是不属于自己,沉重、冰冷、毫无知觉,仿佛一截被冻僵的枯木。唯有心口那块鬼玺碎片,如同埋藏在血肉中的一块万年玄冰,持续散发着沉重而阴寒的气息,既像锚定着我不至于彻底沉沦,又像在无声地汲取着什么。
耳边,是熟悉的、微弱到令人心碎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
爷爷!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混沌的黑暗!我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眼睛一阵酸痛,泪水瞬间涌出。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依旧是自家那间低矮破败的屋子,糊着厚麻纸的窗户透进惨淡的晨光,将屋内简陋的轮廓勾勒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淡淡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矿洞深处的硫磺腐朽气息。
我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炕。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带着李婶家特有的皂角味。而炕上,爷爷叶玄明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家里最厚实的、打着补丁的棉被。他双目紧闭,蜡黄枯槁的脸上没有丝毫生气,如同一尊蒙尘的蜡像。嘴唇干裂发紫,嘴角残留着擦拭过的暗红色血痕。左肩的伤口被重新用干净的粗布条仔细包扎过,但布条边缘依旧隐隐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死灰色。
那幽绿的尸毒死气,虽然被鬼玺的余波强行遏制住了疯狂的蔓延势头,却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盘踞在伤口深处,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爷爷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肺部破风箱般的杂音,牵动着我的心弦。
“尘娃子…你醒了?”一个带着疲惫和担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艰难地转过头。李婶端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憔悴,眼窝深陷,但看到我睁眼,浑浊的眼里还是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李婶…”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喉咙。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李婶将碗放在炕沿上,里面是熬得稀烂、几乎看不到米粒的薄粥,“来,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她说着,又看向炕上的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叶老道…唉…从你们回来就一直这样…没醒过…烧倒是退了些…可这伤…”
她没再说下去,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悲悯和无奈。昨夜我和爷爷如同从地狱爬回来的惨状,显然吓坏了这位善良的妇人。
“谢谢…李婶…”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左臂的麻痹和全身的剧痛让我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栽倒。
“别动!别动!”李婶慌忙按住我,用粗糙的手试了试我的额头,眉头皱得更紧,“烫得很!你这孩子…伤得也不轻啊!这胳膊…”
她看向我那条肿胀发黑、毫无知觉地垂在身侧的左臂,眼中满是惊惧。手臂上被蛛母触须腐蚀的伤口虽然被她用干净的布条包扎过,但黑紫色的皮肉边缘依旧狰狞,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几个被寄生蛛叮咬的小孔周围,红肿发亮,皮肤下隐隐透着一丝幽绿。最可怕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麻痹感,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无时无刻不在骨髓里攒刺,混合着鬼玺反噬带来的冰冷空虚,折磨着我的神经。
“没事…李婶…我撑得住…”我咬着牙,强忍着眩晕和恶心,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接过那碗温热的稀粥。粘稠的米汤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胃里却沉甸甸的,毫无食欲。
“造孽啊…”李婶看着我和炕上毫无生气的爷爷,又看看我那条明显不对劲的左臂,摇着头,抹了抹眼角,“你们爷孙俩…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那矿洞里的东西…”
她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敬畏。显然,昨夜后山矿洞方向那冲天的赤金火光和随后彻底消失的阴寒邪气,以及今早赵老憨等人壮着胆子去洞口探查后带回来的、关于洞内巨大焦炭残骸和净化一空的描述,已经在村里传开了。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叶家爷孙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东西…没了。”我低声说道,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会再害人了。”
李婶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没了就好…没了就好…你们…好好歇着…我晚点再送吃的过来…”她放下粥碗,又看了一眼炕上的爷爷,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爷爷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我放下几乎没动的粥碗,挣扎着挪到爷爷的炕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鼻息。那气息微弱、冰凉,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我又轻轻揭开他左肩伤口边缘的布条一角。
一股混合着草药、腐败和淡淡硫磺的恶臭扑面而来。伤口周围的死灰色皮肤如同寒冬里冻僵的树皮,冰冷僵硬。中心处,那幽绿的色泽虽然黯淡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蠕动,却如同凝固的毒液,深深嵌入血肉深处。李婶敷上的草药糊糊覆盖在表面,但显然无法触及根本。
尸毒未清!妖毒未解!爷爷的生命之火,依旧在风雨飘摇中挣扎!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再次攥紧了我的心脏。鬼玺的爆发只是压制,并非祛除!爷爷的身体太虚弱了,根本无法自行对抗这恐怖的混合毒素!
“爷爷…你一定要撑住…”我低声呢喃,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爷爷枯槁冰冷的手背上。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那条如同废掉般的左臂上。麻痹、冰冷、剧痛、幽绿的蛛毒…还有丹田气海中那股鬼玺反噬带来的阴寒与排斥感。每一次试图调动那微薄的道炁,都会引发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和更深的寒意反噬,仿佛体内的力量在互相撕扯。
鬼玺压制…练《玄冥录》…
爷爷昏迷前那破碎的音节再次在我脑海中回响。
这是唯一的办法吗?依靠这寄宿在我体内、如同双刃剑般的鬼玺?还有叶家那本艰深晦涩的《玄冥录》?
没有选择!为了爷爷!也为了我自己!
我挣扎着爬到屋角,从那个破旧的樟木箱最底层,翻出了那本用厚油布包裹着的《玄冥录》。书页泛黄,入手沉重,带着岁月沉淀的墨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凉。
我盘膝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土炕,爷爷微弱的呼吸就在耳边。将《玄冥录》摊开在膝上。这一次,我没有去看那些玄奥的符箓阵法,而是直接翻到了最核心的吐纳篇和静心咒。
“玄冥者,通幽达微,驭气掌生…守心正念,万邪不侵…”
爷爷低沉而严肃的讲解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我闭上双眼,摒弃所有杂念,强忍着左臂传来的麻痹剧痛和丹田的阴寒刺痛,开始按照书中的法门,调整呼吸。
吸气…深沉,缓慢,想象天地间微弱的灵气(在此刻污浊的环境中几乎感觉不到)被纳入丹田…
呼气…悠长,绵密,将体内的浊气、伤痛、恐惧…缓缓排出…
一遍,又一遍。
起初,毫无感觉。只有左臂的麻痹和丹田的刺痛更加清晰。鬼玺碎片如同冰冷的磐石,镇压在胸口,对那微弱的道炁流转充满了排斥。每一次气息流转到丹田附近,都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被狠狠弹回,带来更深的刺痛和空虚感。
但我没有放弃。脑海中浮现爷爷昏迷前指向矿洞的决绝,父亲照片上温和而坚毅的眼神,还有叶家沟上空那团巨大的、择人而噬的幽绿鬼光…所有的画面都化作了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力量!
守心!正念!
我紧咬牙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枯燥而痛苦的吐纳。汗水再次浸透了我的内衫,混合着伤口渗出的组织液,冰冷粘腻地贴在身上。左臂的麻痹感如同无数冰冷的虫蚁在啃噬骨髓,幽绿的蛛毒似乎随着我的意念集中而更加躁动。丹田处的鬼玺寒意如同冰冷的漩涡,不断撕扯着我那微弱得可怜的道炁。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精神濒临崩溃,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如同寒冬冻土下挣扎着探出头的一株嫩芽,艰难地、顽强地从丹田深处那冰冷的排斥漩涡边缘,渗透了出来!
这丝暖流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真实存在!它并非《玄冥录》修炼出的纯正道炁,而是在我顽强的意志力和鬼玺那冰冷压迫的双重作用下,从身体最深处被强行压榨出的一缕生命本源之气!它带着一种温润、坚韧的生机,虽然微弱,却顽强地抵抗着鬼玺的寒气和左臂蛛毒的侵蚀!
成了!
巨大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席卷了我!我几乎虚脱,但精神却异常振奋!这证明爷爷指的路是对的!鬼玺的压制虽然痛苦排斥,但它那沉重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磨刀石,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逼迫我自身的潜能和意志力,强行凝聚出了一丝属于自己的力量!这丝力量虽然微弱,却是我对抗体内异种能量的起点!
我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将这点微弱的暖流小心翼翼地引导向剧痛的左臂。暖流所过之处,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痹感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如同阳光融化了薄霜。伤口处火辣辣的剧痛也似乎减轻了一丝。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幽绿的蛛毒依旧盘踞,但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爷爷…你看…我能行…”我靠在炕边,对着昏迷的爷爷低声说道,声音带着疲惫,却有一丝微弱的光亮。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炕沿上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上。
昨夜找到它时的狂喜、悲痛和巨大的谜团再次涌上心头。父亲留下的线索,就在里面。
我挣扎着挪过去,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再次打开了铁盒。
半枚邪异的厌胜钱、父亲年轻坚毅的照片、背面模糊的字迹、黑炎教的矿石碎片、刻着诡异密文的金属片、还有那张简陋神秘的地图…所有的东西都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一次,我没有沉浸在悲痛中,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仔细地、一件一件地观察着它们。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拂过那半枚厌胜钱冰冷、刻满扭曲符文的表面。指尖传来阴冷邪异的气息,让左臂的麻痹感似乎都加重了一瞬。就在我的指腹划过钱币边缘某个相对光滑的凹陷处时——
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感,从指腹传来!
不是钱币本身的纹路!那触感…非常细微,像是指纹被强行拓印、凝固在金属上的感觉!
我心中猛地一震!屏住呼吸,将厌胜钱凑到窗边的光线下,眯起眼睛,仔细看去。
在钱币边缘那个不起眼的凹陷处,借着光线微弱的反射,隐约可以看到几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凌乱交错的凸起纹路!那纹路非常浅,非常不规则,仿佛是有人用沾满某种粘液(可能是血?)的手指,在极度紧张或虚弱的状态下,死死捏住这枚钱币时留下的印记!
指纹?!
是谁的指纹?父亲的?还是…那个“王德发”的?或者…是黑炎教的人?
这个发现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这半枚厌胜钱,不仅仅是一件邪物,更可能是一个指向凶手的物证!
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一边,又拿起那张简陋的地图。泛黄的纸张,歪歪扭扭的线条。代表山峦的起伏,一个醒目的“x”标记,一条弯弯曲曲指向“x”的虚线。虚线的起点,画着一个简陋的、如同三根歪斜烟囱的小房子图案。
叶家沟的房子…大多都是这种样式。这个起点…很可能就是叶家沟!那条虚线…是父亲走过的路线?那个“x”…就是他最终要去的地方?或者…是他埋藏了什么东西的地方?
黑山镇…地图上的“x”…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那块刻着诡异密文的金属片上。指甲盖大小,边缘相对光滑。上面蚀刻的文字扭曲、怪异,如同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毒蛇,散发着令人头晕目眩的邪异气息。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心烦意乱,恶心欲呕。
这绝对是黑炎教内部传递信息的密文!父亲留下它,是想告诉我们什么?警告?还是…指向某个秘密?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带着冰冷的寒意和未解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父亲当年深入矿洞,绝不仅仅是为了挖矿!他卷入了黑炎教的秘密!发现了这半枚邪异的厌胜钱!留下了地图和密文!他最后…是生是死?黑炎教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巨大的谜团和沉重的责任,如同冰冷的枷锁,套在了我的脖子上。爷爷昏迷不醒,身中剧毒。我自己也左臂半废,体内鬼玺躁动反噬。而眼前,是父亲用生命(或许)留下的、指向更大凶险的线索。
前路,迷雾重重,凶险未知。
我默默地将所有东西小心地收回铁盒,盖上盖子。冰冷的铁盒贴着胸口,与鬼玺碎片的寒意相互呼应。
然后,我再次盘膝坐下,将《玄冥录》摊在膝上。目光落在那些玄奥的符箓和阵法篇章上。
光靠吐纳静心,修炼的速度太慢了!爷爷等不起!我的伤也等不起!我需要更强的力量!需要能够绘制更强大符箓、布置更有效阵法的手段!需要尽快掌握压制鬼玺反噬、祛除体内蛛毒的方法!
符箓之道,首重心念,次重笔力…
我拿起一支备用的、笔尖粗糙的符笔,蘸了蘸清水,在一张废弃的黄表纸背面,开始笨拙地临摹《玄冥录》中记载的最基础的驱邪符符胆结构。
手腕僵硬,因为左臂的麻痹和全身的虚弱而不断颤抖。笔下的线条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毫无符箓应有的神韵和力量感。丹田处那丝微弱的暖流,根本无法顺畅地灌注笔尖。
失败。擦掉重来。
手臂的剧痛和麻痹如同潮水般袭来,鬼玺的寒意不断干扰着心神的凝聚。
失败。再重来。
汗水滴落在黄表纸上,晕开一团水渍。眼前阵阵发黑。
我咬着牙,嘴唇被咬出血腥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变强!必须变强!为了爷爷!为了解开父亲的谜团!为了…活下去!
笔尖,再次落下。在惨淡的晨光中,在爷爷微弱如游丝的呼吸声里,在体内冰与火的撕扯折磨下,一个少年倔强而孤独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在废弃的黄纸上,描绘着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未来。